破晓的晨光尚未穿透雾霭,王望祖已拎着工具包悄无声息地推开院门。
帆布包底部硬硌着一沓用手帕紧裹的纸币,他昨夜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哥哥靠近的气息和细微的动作,但选择了继续装睡。
他的指尖在布包表面摩挲片刻,最终没取出,也没回头,只将院门轻轻合拢,像合上一本不忍再读的书。
李秀莲站在灶房窗边,蒸馍的雾气洇湿了眼眶。她看见自己的亲儿子脊背绷直地消失在村口,仿佛一只被雨水打湿仍倔强离巢的雏鸟。
王老实蹲在槐树下磨锄刃,砂石声刺耳。他忽然抬头问:“望宝走时……带干粮没?”李秀莲一愣,丈夫从未关心儿子的细枝末节。
“带了,烙了油饼。”她低声答,却见王老实又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塞进树洞。
“这点钱留给石头吧!”转身时踢翻了脚边的空酒瓶,哐啷一声,像某种笨拙的掩饰,扛着锄头往地里而去。
要是以前,这钱李秀莲是绝对不会给王石安的,她要留给自己的亲儿子,但想到石头虽然是捡来的,也养这么多年了,何况他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考上了大学,顿时心感愧疚,拿着树洞里的信封,转身向王石安的房间走去。
王石安在屋里收拾行囊。他打算去学校填了志愿,就去省城潭州。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叠在一起,放进行李袋。
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大学助学金和贷款手续繁杂,能否办下来还是未知数。他计划着到了省城就立刻找家教兼职,但人生地不熟,前路茫然。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前的莲花玉坠,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这是他对抗迷茫的唯一信物,至于它究竟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他已无暇深思。生存和前行,是眼下唯一紧要的事。
“石头……”一声犹豫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王石安抬起头,看见养母李秀莲局促地站在门框边,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搓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她手里攥着那个从树洞里摸出来的、皱巴巴的信封。
“妈?”王石安有些诧异,站起身。
李秀莲像是被惊到了,猛地往前趔趄一步,几乎是把信封塞进王石安手里,语速又快又急,声音却越来越小,带着哽咽:“石头……这些年…妈对不起你…你读书…没帮到你什么……”
她的话语混乱而重复,仿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出口时却依旧词不达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稳住声音,眼泪却先掉了下来:“这点钱…你拿着…在外头…别饿着…妈…妈……”
那句“妈没用”或者“妈心里难受”最终没能说出口,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了更咽。她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王石安攥着信封的手,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门,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王石安楞楞地站在原地,感到前所未有未有的暖意,这份暖意来得太迟了,迟得王石安已经习惯了寒冷,以至于当它突然降临时,他接住的那只信封,竟硌得他掌心发疼,能感觉到那薄薄一沓纸币的厚度和分量,远不如养母最后拍在他手背上那一下的温度来得滚烫。
那温度里,有她积压了多年的沉默、愧疚,和一份她从未如此直白表达过的、笨拙却无比沉重的爱。
离开家后,他去了县城图书馆,想查点大学专业的资料,顺便看看招聘启事。
王石安在县城图书馆随手拿起一份《江城日报》,社会版的一则简讯像根冰针扎进他的视线:
“江城钢厂污染案复查受阻,关键证人疑似失踪”
本报讯(记者 李明)
江城钢铁集团公司环保整改项目近日陷入僵局。据悉,针对其下属向阳县钢铁厂此前污染问题的复查工作因关键证人无法联系而暂停。有内部人士透露,该证人曾掌握与厂区土地性质变更及专项资金流向相关的重要证据。与此同时,厂区部分设备拆除工作已暂停,留守员工安置问题悬而未决。集团方面表示将“重新评估向阳县资产布局”,不排除引入新投资方进行资产重组。本报将继续关注事件进展。
短短百字,让王石安手心的汗洇湿了报纸边缘。
黑虎和金厂长被判十年大快人心,他原以为这场噩梦彻底终结。
但这则新闻冷酷地提示他:倒下的只是前台傀儡,真正的巨兽仍在阴影中呼吸。
他想起弟弟王望祖曾嘟囔过,黑虎醉酒后吹嘘“上面有人”,当时他只当是混混的虚张声势。
此刻,这些碎片与报道中“集团重新评估资产布局”、“引入新投资方”等字眼猛烈碰撞——这绝非简单的善后,而是一场精密的重建手术。
有人要赶在证据链彻底断裂前,抹平痕迹,并派新的“白手套”接管棋盘。
窗外乌云压境,暴雨将至。王石安合上报纸,指尖冰凉。他意识到,弟弟王望祖的身影和那个复杂危险的世界,此刻仿佛隔着一层浓雾。
他知道自己暂时无力触及,只能先固固守自己的阵地,但一颗警惕的种子已埋入心底,风暴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副面孔。
“先不管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黑虎和金厂长他们才进去,向阳县黑色的天,应该没那么快重组。
他这样想着,继续看着那张《江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