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海失踪的阴云尚未散去，制造局内的气氛依旧紧张。
失蜡铸造和镍钢冶炼在艰难中稳步推进，但良品率依然不高，距离大规模量产燧发枪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工匠们连日高强度劳作，精神高度紧绷，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陈启明看在眼里，心中清楚，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劳逸结合，方能持久。
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户外作业无法进行，工坊内也暂时熄了炉火。
工匠和缇骑们聚在廊下，望着瓢泼大雨，无所事事，气氛有些沉闷。
陈启明巡视至此，心中一动。
他唤来李总旗，低声吩咐了几句。
李总旗面露疑惑，但还是领命而去。
不久，他带着几个木匠徒弟搬来几张桌子，又拿来一些刨光的薄木片和笔墨。
工匠们好奇地围拢过来，不知陈主事又要做什么新奇物件。
陈启明拿起笔墨，在木片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机械图纸，而是一个个简单的图案：刀剑、火铳、骑兵、盾牌、将旗，甚至还有简易的城塞和河流。
“今日大雨，无法开工，我教大家玩个新花样，解解闷，也练练脑子。”陈启明笑着对众人说道。
他将画好的木片分发给一些识字的工匠和缇骑，又让木匠现场赶制更多。
“此戏名为‘明虏战棋’。”陈启明开始讲解规则，“双方各执一子，棋子各有名称，代表不同军兵。步兵克骑兵，骑兵克铳兵，铳兵克步兵…依此类推，暗合战场相生相克之理。”
“棋盘即为战场，可分山林、河道、平原。棋子行走其上，需依地形而定速度与攻防。”
“最终以夺旗或全歼对方主力为胜。”
规则简单粗暴，却瞬间吸引了这些终日与刀枪打交道的汉子们的兴趣。
这比掷骰子赌钱可有意思多了！
很快，第一局对战开始。
对阵双方是王铁匠和一名缇骑小旗官。
起初，两人还有些拘谨和生疏，走子缓慢。
但随着战局展开，两人迅速投入其中。
“我的骑兵冲你的侧翼！”
“嘿！我早有埋伏！步兵长枪阵伺候！”
“我的神机营火铳已占据高地，看你如何冲阵！”
“我的夜不收已潜入你后方，断你粮道！”
围观的工匠和军士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叫好声或惋惜的叹息，甚至开始忍不住出声支招。
廊下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之前的沉闷一扫而空。
雨声、笑声、争论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陈启明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不仅是一场游戏，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军事启蒙，能让这些工匠和士兵对军队编成、兵种配合、地形利用有最初步的感性认识。
更重要的是，它凝聚了人心，缓解了压力。
接下来的几天，每逢休息间隙，“明虏战棋”便成了制造局最受欢迎的娱乐。
棋盘越做越精致，规则也在对弈中不断被完善，甚至有人开始研究各种战术套路。
消息很快传到了常来制造局的孙传庭耳中。
这位素来严肃的将领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工匠们的胡闹。
一次来访时，他正巧看到几名老兵出身的缇骑在激烈对弈，口中还念叨着“步骑协同”、“诱敌深入”之类的词。
孙传庭驻足观看了一局，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逐渐变得专注和惊讶。
这棋…看似简单，却暗合兵法要旨，尤其是对兵种特性的运用和地形影响的考量，颇为精妙！
“此棋何人所创？”孙传庭问身旁的李总旗。
“回孙大人，是我家陈主事闲暇时所做，给弟兄们解闷的。”李总旗恭敬回答。
“陈主事？”孙传庭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带我去见他。”
书房内，陈启明正在核算最新的物料清单，见孙传庭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孙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我是为你那‘战棋’而来。”孙传庭开门见山，目光锐利，“此棋规则，可是暗藏玄机？”
陈启明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过是戏耍之物，让孙大人见笑了。”
“戏耍之物？”孙传庭摇摇头，“此棋对兵种相克、地势利弊的模拟，绝非寻常游戏可比。陈主事虽未亲临战阵，对此道见解却颇为不凡啊。”
“孙大人过奖了。”陈启明谦逊道，“只是平日杂书看得多些，胡思乱想罢了。觉得将士们终日打造军械，若对如何使用这些器械、如何在战场上配合能有些许了解，或许更能明白手中活计的意义。”
孙传庭闻言，肃然起敬：“陈主事高见！此乃真知灼见！不知…孙某可否与主事对弈一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在棋盘前坐下。
开局之初，孙传庭凭借丰富的实战经验，调兵遣将，攻势凌厉，很快占据上风。
陈启明则稳守防线，偶尔奇兵突出，打法天马行空，完全不符合孙传庭所知的任何兵书战策，却往往能收到奇效。
中盘之后，陈启明逐渐发力。
他开始有意识地“兑子”，用次要兵力换取孙传庭的核心精锐。
他格外注重“后勤线”的模拟（自创规则），不断袭扰孙传庭的补给。
他甚至尝试了“重点突破”、“迂回包抄”等现代战术思想的雏形。
孙传庭越下越是心惊！
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工部官员，而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不拘一格、甚至有些…冷酷的军事统帅！
尤其是陈启明那种为达战略目的不惜代价“兑子”的风格，让他仿佛看到了古之名将的影子。
最终，陈启明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孙传庭放下棋子，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启明。
“陈主事，你真是…让孙某大开眼界。”他沉声道，“此棋之道，已近乎兵法！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陈启明心中暗笑，这不过是后世兵棋推演和战争游戏的一点皮毛罢了。
“不过是纸上谈兵，当不得真。战场瞬息万变，岂是区区棋盘所能尽述？还需孙大人这般宿将亲临指挥方能决胜。”他再次谦逊道。
孙传庭却摇了摇头，郑重道：“不然。此棋虽简，却重谋略，轻侥幸，更能锻炼将领之全局观与决断力。远比投壶、双陆之类有益得多！”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陈主事，孙某有个不情之请。”
“孙大人请讲。”
“可否将此棋规则详细抄录一份与我？我想在营中推广，让麾下哨官、把总们也时常推演操练，或能有所裨益。”
陈启明心中一动，立刻答应：“此乃好事！能为将士们略尽绵力，是下官的荣幸。我这就将规则细则写下。”
他很快写好了详细的规则说明，甚至还加上了一些自己关于“棋局复盘推演”以提高战术水平的建议。
孙传庭如获至宝，郑重收下。
离开制造局时，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将军，脸上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之色。
陈启明送走孙传庭，回到书房，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副小小的战棋，不仅缓解了内部的压力，竟还意外地获得了孙传庭这位实力派将领的认可和人情。
这无疑为他在军方又增加了一个潜在的强大盟友。
技术的积累，需要时间。
而人心的积累，同样重要。
这条看似闲适的支线，或许在未来，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洒在制造局的青瓦之上，映出一片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