洧水之畔,秦军连营数十里,黑色的旌旗在初夏的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压在魏国都城大梁的城头。与邯郸的惨烈攻坚不同,此番兵临城下,气氛显得异常沉闷而胶着。
魏缭站在一处高地上,望着远处那座矗立在黄淮平原上的雄城。大梁城郭坚固,粮储充足,更兼地处水网密布之地,城防体系与邯郸迥异。主帅王贲(王翦之子,此番灭魏主将)尝试了几次强攻,皆因魏军守御得法,秦军伤亡不小而未能得手。
“魏右更,你看这大梁,犹如龟壳,啃之不动,饶之不得,如何奈何?”王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年轻气盛,承袭父爵,急需一场灭国之功来证明自己,大梁的坚韧超出了他的预期。
魏缭的目光从大梁高耸的城墙上移开,投向城外蜿蜒流淌的汴水、睢水,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鸿沟遗迹。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湿润而带有黏性。“王将军,大梁之坚,非仅在于城墙,更在于其水。此地土壤疏松,地下水脉丰沛,昔日魏惠王引水入城,凿鸿沟以通四方,水,是此城的命脉,亦可能是其阿喀琉斯之踵。”
“水?”王贲眉头紧锁,“莫非你想引水灌城?此计并非无人想过,然工程浩大,且一旦水发,城内数十万生灵涂炭,恐伤天和,亦非大王所乐见。”他提到了嬴政的态度,显然咸阳对于“成本”的考量,已通过某种渠道影响了前线将领。
魏缭摇了摇头,指向汴水河道:“非是简单的引水灌城。将军请看,如今初夏,水量尚未至丰。若我军能秘密征发民夫,于上游择地势低洼处,筑堤蓄水,同时挖掘数条引水渠,直逼大梁城基。待雨季水涨,并不需要立刻决堤淹城,而是让滔天洪水之势悬于大梁头顶,并不断以水流冲刷、浸泡其城墙根基。水势可控,我军围而不攻,断其外援。城内军民,日夜处于洪水倾泻的恐惧之中,军心民气,能坚持几时?”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乃‘以水为兵,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策。重点在于威慑与围困,迫其自溃。若魏王假识时务,开城投降,则可免去一场浩劫。即便其不降,待城墙根基被泡软,出现溃塌,我军再行进攻,阻力亦大减。相较于强攻,此法能最大限度减少我军伤亡,亦能保全大梁城郭,为日后治理留下一座相对完整的都城,而非废墟。”
王贲眼中精光闪动,显然被这个兼具战略威慑与战术可行性的方案所吸引。这既避免了屠城的恶名,又能有效破城,确实符合大王“降低成本”的意图。但他仍有顾虑:“筑堤蓄水,工程不小,耗时几何?若拖延日久,楚国方向或有异动……”
“所以需要双管齐下,”魏缭接过话头,“明面上,大军继续围困,做出强攻姿态,迷惑魏人。暗地里,精选擅长水利之工匠,由可靠将领督工,秘密进行。可对外宣称是修筑营垒、疏通粮道。至于时间,”他估算了一下,“如今开始,待到盛夏雨季,正好水势大成。关键在于保密与效率。”
王贲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就依魏右更之策!我即刻下令,征调民夫工匠,此事由我亲自督管。至于迷惑魏军与防备楚国之事……”他看向魏缭,“就有劳魏右更多费心了。”
魏缭知道,这是王贲给予的信任,也是将他更深地绑在此战战车上的举动。他拱手领命:“缭,责无旁贷。”
就在魏缭协助王贲筹划“水困大梁”之策,并协调各部制造攻城器械、巡视防线以迷惑魏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前线。
那是一个黄昏,魏缭刚从靠近前沿的阵地返回营寨,亲兵来报,有一女子持黑冰台令牌求见。
黑冰台?魏缭心中微凛。那是直属于秦王,负责监察、谍报、暗杀的神秘机构,寻常官员避之不及。
来人被引入帐中,卸下黑色的斗篷,露出一张清丽却冷冽的面容。她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冰刃,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黑冰台都尉,玄姬,见过魏右更。”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没有多余的温度,只是平静地陈述。
“玄都尉不必多礼,”魏缭示意她坐下,“不知都尉亲至前线,有何指教?”他心中快速盘算着黑冰台此来的目的。是监察军务?还是针对自己?
玄姬并未落座,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魏缭的脸,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奉令,追查魏国宗室与楚国项氏暗中往来之线索。据信,有魏国重要人物,可能携带关乎社稷之物,欲借大梁被围之机,混出城外,南遁楚地。此人,或与大梁城防之秘有关。”
魏缭心中一动。魏国宗室与楚国项氏勾结?这并不意外,但携带“关乎社稷之物”,且与城防有关,就值得警惕了。
“都尉需要我如何配合?”
“听闻魏右更精于洞察,善于筹谋。”玄姬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军围城,内外信息隔绝。我需要一个身份,能合理接触前线军务,尤其是对试图出入大梁之人的盘查。同时,也需要借助右更之智,判断情报真伪,找出那条隐藏的‘鱼’。”
她的话说得直接,但魏缭明白,这既是请求,也是试探,或许更包含着咸阳对他能力的又一次考察。黑冰台的行动,往往代表着嬴政的直接意志。
“此事关乎战局,魏缭自当尽力。”魏缭没有推辞,“都尉可暂以我军务参赞随员身份留下,我会安排你参与前沿哨卡巡查与俘虏审讯。”
“如此甚好。”玄姬微微颔首,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合作。她重新披上斗篷,转身离去前,忽然停顿了一下,侧头道:“右更‘水困大梁’之策,颇为精妙。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望右更能掌控好水势,莫要引火烧身。”
说完,她便像一道幽影般消失在帐外。
魏缭站在原地,帐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韵。玄姬的到来,如同在紧张的军事对峙中,投入了一颗代表着更复杂博弈的石子。大梁城下的暗流,因为黑冰台的介入,变得更加汹涌和莫测。
他走到帐边,望向暮色中轮廓愈发深沉的大梁城。水攻之策已定,暗中的较量又起。这座以水为鉴的城池,究竟会映照出怎样的结局?而他自己,在这帝国暗流的裹挟下,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