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华懋饭店宴会厅。 水晶吊灯将璀璨金光泼洒在衣香鬓影之间,雪茄的醇厚、香水的暧昧与食物的丰腴气息交织浮动,勾勒出十里洋场最纸醉金迷的夜晚。
沪上工商界的联谊晚宴正酣,酒杯碰撞声、笑语寒暄声与悠扬的爵士乐缠绕,构筑起一派战后的浮华幻梦。
肖玉卿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手持酒杯,娴熟地周旋于几位银行巨子和实业大亨之间。他谈吐雅致,见解犀利,话题始终围绕着“战后工业重建”与“设备采购”展开,每一个数据、每一项分析都精准无比,完美扮演着一位敬业而富有才华的政府专员。
他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流连于盛宴的华彩,实则牢牢锁定着几个关键目标——尤其是众星捧月般的林瑞明,以及他身边那几个形影不离的商业伙伴。
酒过三巡,他看见林瑞明与一位外国商人低声交谈着,并肩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肖玉卿耐心等待片刻,见那外国商人独自返回后,便向正交谈的洋行经理致歉,姿态闲适地也朝露台踱去。
露台一角,夜风微凉,远处外滩的灯火在黄浦江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林瑞明正独自凭栏,望着夜景,似是醒酒,又似在等待什么。
肖玉卿缓步走近,取出银质烟盒,递过去。 “林先生,也出来透口气?”他语气轻松自然,划燃火柴,用手拢着火焰为对方点烟。
林瑞明见是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常态,接过烟就着火苗深吸一口,吐出灰白的烟圈:“里面是有些气闷。肖专员倒是好兴致,应酬至今不见疲态。”
“职责所在,身不由己罢了。”肖玉卿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点燃一支烟,借着吐烟的间隙,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对方的脸庞,“方才听几位老板谈起江北厂矿设备招标的事,似乎颇多周折?林先生消息灵通,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他抛出一个合乎身份且无关痛痒的业务问题,神经却高度紧绷,捕捉着林瑞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瑞明摇了摇头,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商场老手惯有的圆滑和一丝倦怠:“江北?那滩水太浑,麻烦事一箩筐。依我看,还是守好沪上这一亩三分地最为稳妥。”他的眼神里没有警觉,只有酒后的疲乏和对生意场上琐事的寻常抱怨,未见任何接到危险信号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白色制服、手托银盘的侍者走到肖玉卿身侧,微微躬身低语:“肖先生,休息区有您的电话。”
肖玉卿面部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惊讶与歉意。他对林瑞明点头:“不好意思,林先生,失陪一下。”
他步伐从容地穿过喧闹的宴会厅,走进僻静的电话间。拿起听筒的瞬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玻璃门冷静地扫视着厅内景象,尤其注意着林瑞明及其党羽的动向。
“怎么样?”听筒里传来曹彦达压低的声音。
“一切正常。”肖玉卿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
挂断电话,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表情,脸上重新堆起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走回宴会厅,甚至途中还举起杯,与一位路过的外商轻轻碰杯,寒暄两句。
宴会过半时,他瞥见林瑞明也起身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林瑞明脸上并无异色,只是随意整理了一下领带,便再次融入谈笑风生的人群——那通电话显然并非预警,或许只是日常事务。
肖玉卿心下稍安。林瑞明未有察觉,他的任务已成功大半。
此刻,华懋饭店内这位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肖专员,与杨树浦码头即将展开的雷霆行动,仿佛存在于两个隔绝的世界,无人能将其联系起来。
晚十一时许,盛宴渐散。水晶灯依旧流光溢彩,但宾客已露疲态,告别声此起彼伏。
肖玉卿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与几位意欲离去的银行家寒暄道别。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林瑞明。
不久,林瑞明便与友人一同起身,走向衣帽间,显然是准备离场。
肖玉卿未有任何异常举动。他只是如同众多疲惫的官员一样,在林瑞明离去后不久,也自然地与主办方负责人握手告辞,走出了华懋饭店旋转门。
坐进自己的汽车,他并未吩咐返回公寓,而是报了一个离林瑞明法租界宅邸不远、却绝不会引人怀疑的咖啡馆地址。他需要在一个合理的位置,等待并最终确认行动的完成。
子时将近,杨树浦废弃码头区被潮湿的江雾和死寂笼罩,只有江水拍岸的呜咽声。远远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添几分诡异。无数黑影借着夜色悄然进入预定位置,枪械保险被轻轻打开的声音微不可闻。
一盏昏黄的马灯在风中摇曳。乔凤年带着几个心腹手下,正焦躁地看着手表,对面是扮作“南洋侨商”的行动队员。木箱被撬开,露出里面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精密机床部件。
“钱呢?”乔凤年压低声音,眼中既有贪婪也有警惕。
就在“侨商”示意手下抬出皮箱的瞬间——
“行动!”曹彦达果断下达了行动命令!
一声尖锐的哨响悍然撕裂死寂!
霎时间,数道雪亮的车灯从不同方向猛地亮起,光柱交叉汇聚,将交易现场照得如同白昼!
“不准动!举手投降!”
雷霆般的怒吼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在空旷的码头仓库间疯狂回荡。
乔凤年及其手下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掏枪顽抗。瞬间,爆豆般的枪声激烈炸响!子弹呼啸着打在生锈的金属货柜和水泥柱上,迸射出刺目的火星!一名乔凤年的手下刚举起枪口,就被精准击毙。
行动组以绝对的火力优势和训练有素的战术配合,迅猛压缩包围圈,交叉火力网无情地收割着抵抗。
乔凤年见势不妙,在两名心腹拼死掩护下,扭头就往江边停着的一条小舢板跑。 然而,舢板附近的水面突然冒出几个黑影,二组的队员如同鬼魅般攀上船沿,冰冷的枪口抵住了船夫的脑袋。通往江面的生路被彻底堵死。
身中数枪的乔凤年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满是油污的地面上,脸上混杂着绝望、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疯狂。他嘶吼着:“你们……你们知道动了老子,会有多少人……”
“闭嘴!”一名行动队员用枪托狠狠给了他一下,迅速将其捆绑塞口,拖离现场。
几乎在码头枪响的同一时间,林瑞明位于法租界的宅邸大门被猛地撞开。五组行动队员如猛虎般扑入。
刚刚到家、甚至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的林瑞明,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如狼似虎的行动队员,脸上的酒意瞬间化为惊恐的惨白,他腿一软,瘫倒在地,没有任何反抗便被制服。
码头的枪声早已停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行动队员正在清理现场,扣押物资,押走俘虏。
曹彦达站在江风中,看着被押上车的乔凤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凝重。
他知道,抓住乔凤年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下一步,就是撬开他的嘴,直面其背后那庞大的保护网。
约半小时后,咖啡馆临窗的座位。 肖玉卿面前那杯咖啡早已冰凉。他看着窗外两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汽车高速驶过,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正是从林瑞明家方向而来。
“林宅,成功。”他在心中默念,端起冰冷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后背,终于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靠在了高背椅柔软的靠垫上。
所有环节,都已按预定计划完成。
金陵的清晨,薄雾微凉。
罗云净刚用完简单的早餐,客厅里的电话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云净啊,”陈兆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沪上那边好像出了个大新闻,抓了不少人,动静不小。你记得留意一下今天的报纸。”
罗云净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被猛地拨动,发出嗡鸣。
沪上!那边终于动手了?是哪一边的力量动的手?舅舅的处境如何?会不会受到波及?一连串尖锐的问题瞬间涌入他的脑海,激起惊涛骇浪。
他放下电话,缓步走到窗前。晨光熹微中的金陵城正在苏醒,市声渐起,一片喧嚣。但他的内心却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咀嚼陈兆谦的每一个字和那语气中难以掩饰的细微波动——那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一种“隔岸观火”乃至“乐见其成”的意味。
这至少说明,舅舅目前应当暂时无事,甚至可能因对手的受挫而暂时减轻了压力。在当前波谲云诡的局势下,自己能做的,就是做好份内的工作,不能给远在沪上的舅舅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和风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桌旁,再次摊开了那些布满复杂线条与数据的工艺图纸,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入到那些精密而冰冷的数字与符号构成的世界中去。
窗外的法国梧桐枯叶悄然盘旋飘落。金陵城对此间汹涌的暗流似乎一无所知,却又仿佛无一处不被其庞大的阴影所笼罩。
黄浦江的浪花,终于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拍打在堤岸之上,溅起冰冷彻骨的沫与殇。
这第一波雷霆,已然炸响。 其沉重而暴烈的震荡回声,正沿着那复杂而隐秘的地下脉络,向着金陵,向着更深远、更核心的地带,急速传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