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流淌得异常缓慢而粘稠。最后一道防护墓门的安装,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紧到极致的氛围中,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调试。那扇由青铜、巨石和无数精密机关构成的庞然大物,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通往主墓室的最关键甬道口,散发着冰冷而决绝的气息。
监工吏带着几名文书和护卫,最后一次“验收”了工程。他们的目光扫过严丝合缝的门体,检查了关键部位的连接,确认无误。监工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最终命令的漠然。
“好了,最后一道工序。”监工吏的声音在地宫的回响中显得格外空洞,“你,石娃,还有你们几个小组的人,加上……哑叔,留在门内,进行最后的检查,确保机关运行万无一失。其余人等,随我退出甬道,准备进行外部封固!”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酷。被点名的,包括石娃、小栓子、哑叔,以及其他大约二三十名参与了核心区域最后工序的工匠头领和技术骨干。这些人,正是之前被告知要调往“新营区”的那批核心工匠!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脚底窜上头顶。最后检查?在门内?当这扇门关上之后?
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几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差的年轻工匠,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旁边的人死死架住。小栓子紧紧抓住石娃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掐得石娃生疼,少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石娃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他强行保持着镇定。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哑叔,哑叔依旧是那副沉默如石的样子,只是浑浊的眼中,似乎也掠过了一丝了然与死寂。
监工吏根本不给他们任何质疑或反抗的机会,挥了挥手,带领着那些未被点名的工匠(多半是从事外围工作的)以及所有的士兵、文书,迅速而有序地退出了这道墓门所在的甬道。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墓门内外,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即将被彻底封死的、通往地面的漫长甬道。
门内,是石娃等数十名工匠,以及这座他们已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和恐怖的、即将成为他们集体棺椁的辉煌地宫。
“嘎吱——吱呀——”
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机关启动声响起!那是门外的人在操作绞盘和杠杆,推动这扇巨门关闭!
墓门开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内闭合!门轴与石槽摩擦发出的声音,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碾过每一个被困在门内工匠的心脏。
门缝中透进来的、来自甬道火把的光线,随着石门的移动,逐渐被压缩,从一片光幕,变成一条细线,再变成一个微弱的光点……
石娃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窄的光明,仿佛要将生命最后的光芒烙印在视网膜上。小栓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绝望的哭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就在那最后一线光明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伴随着大地的轻微震动,墓门严丝合缝地彻底闭合了!
最后的光明,消失了。
地宫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只有远处那些作为“长明灯”设计的大型灯盏和镶嵌在穹顶的“星辰”明珠,还在散发着幽暗而持久的光芒,但这光芒非但不能驱散恐惧,反而将这地宫的轮廓映照得如同鬼域,更加深了那种幽冥世界的诡异感。
小栓子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其他工匠们也发出了绝望的呻吟和咒骂,有人开始发疯般地捶打着冰冷的墓门,但那厚重的石门和背后复杂的机关,纹丝不动,只传来沉闷而无情的回应。
就在这时,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隐约从甬道外部,透过厚重的石门和土层,模糊地传了进来!
那是……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声!金属兵刃砍入肉体的闷响!以及……监工吏那通过某种传声装置(或许是预留的、用于最后通讯的铜管之类)放大后、变得扭曲而冷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判决,清晰地回荡在门内众人的耳边:
“尔等功成,可永侍陛下于地下矣!此乃无上荣光,安心去吧!”
永侍陛下于地下!
最后的一层面纱被彻底撕开!所谓的“调往新营区”,所谓的“下一阶段重要工作”,全都是谎言!他们的命运,从踏入这核心区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为这座宏伟的陵墓殉葬!
紧接着,门外传来了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绝望的声响——那是巨大的条石被推动、填入甬道的声音!“轰隆!轰隆!”一声接一声,如同敲打在众人心脏上的丧钟,宣告着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永久地切断。
完了。彻底完了。
黑暗、绝望、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每一个人。
“师……师父……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小栓子带着哭腔,死死抱住石娃的胳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石娃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反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他想起了工师那隐晦的暗示,想起了自己在安装机关时做下的那个微不足道的手脚。
那是黑暗中唯一可能存在的、渺茫到极点的生机!
“别怕,栓子,抓紧我!”石娃低吼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拉着小栓子,凭借着自己对地宫结构和那扇墓门机关的了如指掌,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向着墓门机关的核心控制区域挪去。
他的动作惊动了其他人。一些尚未完全崩溃的工匠,也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跟了上来。哑叔不知何时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石娃身边,他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简陋的火镰和一小截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浸了油脂的细麻绳。他熟练地敲击火镰,几点火星溅落在麻绳上,终于,一缕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苗被点燃了!
这小小的火苗,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简直如同太阳般珍贵!它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众人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最后一丝期盼的神情。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石娃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传动部件。他仔细检查着,用手触摸着每一个榫卯和结合处。果然!由于他当时刻意留下的那一点点偏移和未完全紧固,这个部件与周围的连接,并非设计图中那种绝对的、死板的刚性结合,而是存在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游隙”!
他尝试着用手,用随身携带的、唯一可能派上用场的简易工具,去撬动、去震动那个部件,试图利用那微小的瑕疵,撼动整个闭锁机构。
“嘎……吱……”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金属疲劳般的细微声响,从机关深处传来!
有反应!机关果然没有像设计的那样完全锁死!
这个发现让所有围观的工匠心中都燃起了一丝狂喜的火花!
然而,这丝喜悦很快就熄灭了。
因为石娃发现,尽管机关存在瑕疵,没有被完全锁死,但想要从内部,仅凭他们这几十个人的血肉之躯和手头简陋的工具,去反向开启这扇重达万钧、由多重机关锁定的巨门,依然是难如登天!那一点点“游隙”,或许能让机关在特定条件下(比如外部某种精确的震动或撬动)出现松动,但对于内部的人来说,想要凭借它打开生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们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世界上最坚固的保险柜里,虽然知道密码锁的某个齿轮可能有点小问题,但手里却没有钥匙,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扭转乾坤。
希望,从一丝微光,又迅速黯淡成了几乎看不见的萤火。
他们依旧被困在这座他们亲手参与建造的、举世无双、如今却成为他们巨大囚笼和坟墓的辉煌地宫之中。
空气,似乎也开始变得稀薄而滞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