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的火油味越来越浓烈，刺鼻得几乎让人作呕。它像一条冰冷粘滑的蛇，钻进忠伯的鼻孔，缠绕住他衰老的心脏，预示着最终审判的来临。复道外的喧嚣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在某个瞬间，奇异地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声粗野的、带着兴奋的呼喝划破了空气：
“点火！”
紧接着，是火把划破空气的呼啸，以及某种干燥物品被瞬间引燃的、“轰”地一声闷响！
忠伯蜷缩在复道阴影里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去看清那即将吞噬一切的景象。
只见在远处一座偏殿的门口，那堆积如山的锦缎、木器、以及各种被遗弃的华丽杂物，被一支扔过去的火把轻易点燃。火焰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丝绸的边缘，随即，如同获得了生命和意志的恶魔，猛地向上蹿升，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卷向宫殿那精美的梁柱、雕花的窗棂、以及彩绘的穹顶。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的爆响，那是宫殿骨骼断裂的呻吟。黑色的浓烟滚滚而起，如同无数条扭曲的恶龙，张牙舞爪地冲向铅灰色的天空。
冲天的火光，瞬间映亮了这片区域，也将忠伯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写满了岁月与惊骇的脸，映照得一片通红，如同庙宇里那些色彩剥落的古老塑像。那炽热的光芒，仿佛不仅点燃了宫殿，也点燃了他脑海中那尘封已久、几乎要被漫长而麻木的宫人岁月所掩埋的记忆库。
火焰在他眼前跳跃、扭曲，幻化出遥远时空的碎片……
【回忆一：帝国的脉搏】
时间仿佛倒流了数十年。那时的忠伯，还不是“忠伯”，只是一个刚在宫中站稳脚跟、被分配去前殿担任杂役不久的中年宦官。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宦官服，低着头，屏着呼吸，和无数同样装束的同伴一起，肃立在咸阳宫前殿那巨大空间的两侧廊柱下。
那是一个盛大朝会的清晨。晨曦透过高大的殿门，照亮了殿内光滑如镜的金色地砖（“以丹漆地，曰丹墀”）。文武百官，按照严格的品秩和方位，肃立于大殿之中，衣冠楚楚，纹丝不动，如同无数尊彩色的陶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庄严与肃穆。
突然，净鞭三响，钟磬齐鸣！
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人都将头垂得更低。忠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身影，在贴身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从后殿缓步而出，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镶嵌着玄鸟图腾的皇帝宝座。
那是始皇帝嬴政！
他穿着一身庄重的玄色（黑中扬赤）冕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但当他坐下，目光缓缓扫视殿下的群臣时，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压垮山岳的威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绝对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陛——下——圣——安——！”
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啸般骤然响起，声浪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那声音里充满了敬畏、臣服，以及一种与这庞大帝国同频共振的狂热。
那一刻，忠伯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他真切地感受到，这里，这座宫殿，就是整个天下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朝会，每一次诏令的颁布，都如同心脏的搏动，将帝国的意志和力量，输送到四面八方，远至南海之滨，北达阴山脚下。这里是秩序的中心，是权力的顶点，是创造历史和定义“天下”的地方！
火焰外面，传来梁柱倒塌的轰然巨响，将忠伯从这辉煌的回忆中猛地拽回。他眼前的火光更加炽烈，那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玄色，此刻仿佛被这复仇的火焰无情地嘲弄和吞噬。
【回忆二：星空下的孤影】
记忆的碎片再次流转。这一次，是某个深夜。已是壮年的忠伯，因为做事稳妥细心，被选拔为夜间在陛下寝宫外围值宿、并负责一部分内廊灯火照明的宦官。
那夜，月光很好，清辉如水银泻地。他提着一盏造型精巧、光线柔和的宫灯，沿着漫长的宫廊，小心翼翼地巡视着，确保每一处需要光亮的地方都灯火不灭。
当他走到连接寝宫的一处高大露台附近时，隐约看到露台的栏杆边，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那人身着常服，未戴冠冕，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夜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背影在清冷的月光和宫殿的阴影中，显得格外修长，也……格外的孤寂。
是陛下！
忠伯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将自己隐入廊柱的阴影里，不敢打扰。他本该悄悄退开，但那一刻，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他莫名地定在了原地。
他看见陛下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仰望着星空，良久，良久。忽然，陛下似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喃喃了句什么。
距离太远，夜风太大，忠伯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似乎有“长生……”、“……基业……”、“……谁能……”之类的。他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但那语气，那低沉而缓慢的语调，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那里面没有朝堂上的杀伐果断，没有面对臣子时的威严迫人，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连陛下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那个站在星空下、显得无比强大又无比孤独的背影，与眼前在火焰中痛苦呻吟、崩塌的宫殿，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忠伯忽然模糊地意识到，也许这座宫殿承载的，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还有不为人知的沉重与孤独。而这一切，如今都要被付之一炬了。
【回忆三：秩序的微光】
最后涌入脑海的，是那些最日常、最琐碎，却也构成了这座宫殿生命基调的画面。
是清晨，宫女们穿着统一的浅色衣裙，迈着细碎而轻盈的步伐，像一群安静的蝴蝶，穿梭于宫苑之间，擦拭着栏杆窗棂，更换着瓶中的鲜花。
是白天，各级宦官们低眉顺目，脚步匆匆却又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规定的路线上，传递着文书，执行着命令，维持着这座庞大宫殿每一个齿轮的精准运转。
是那些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礼仪：如何行走，如何站立，如何应答，如何传递物品……一切都有着明确的规定，不容丝毫差错。这里就像一架无比精密而复杂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共同维系着一种超越个人的、宏大的秩序感。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因为不小心打翻了一盏水，而被管事宦官严厉斥责，罚跪了半个时辰。那时他觉得委屈，觉得这规矩太不近人情。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严格的秩序感，恰恰是这座宫殿，乃至整个帝国能够高效运转的基石。这里的一切，都有其位置，有其规矩，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与外界的纷乱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从最宏大的朝会仪式，到最微小的扫地洒水，如今都在他眼前，被投入了那毫不留情的、毁灭一切的烈焰之中。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随着宫殿崩塌的巨响而退去。忠伯瘫坐在复道冰冷的阴影里，火光在他苍老的瞳孔中疯狂跳动。他不再流泪，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那个曾经井然有序、威严与孤独并存、承载着帝国光荣与梦想的咸阳宫，正在他眼前，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焚毁。
往昔的回响，终将被现实的烈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