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钥匙的铜锈冰冷刺骨,像一枚钉子扎在陈浩滚烫的掌心,他独自站在红旗纺织厂的办公主楼前,这栋苏式建筑在月光下如一头沉默的巨兽,正无声地审视着他,空气中弥漫的尘土与腐朽气味,混杂着他胸腔里无法平息的愤怒与屈辱,让他几乎窒息。
林旬说,答案,就在这头巨兽的心脏里。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发烫的大脑冷静下来,攥紧钥匙,一步步走上布满裂纹的水泥台阶。
大门的锈锁早已被剪断,陈浩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照亮了空荡的大厅和墙上褪色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
按照指示,总工办在三楼尽头。楼梯扶手上的积灰簌簌而落,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孤独的回响。
“总工程师办公室”的木牌下,一张泛黄的封条一触即碎,仿佛岁月本身的风化,他将黄铜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清脆的、来自上一个时代的声响后,门开了。
没有预想的霉味,反是一股墨香与机油混合的、属于工程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手电光柱扫过,一个被时间凝固的空间展现在他眼前:巨大的绘图桌,画了一半的图纸,以及那排厚重坚固的绿色铁皮档案柜——他的目的地,“03”号柜。
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加速,当钥匙再次插入、转动,伴随着一声干涩的金属摩擦声,柜门缓缓打开。
手电光照进去的瞬间,陈浩的呼吸,停滞了。
柜子里没有成堆的文件,而是一排排、一摞摞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的图纸,麻绳捆扎得一丝不苟。每一个纸袋上,都用工整的字迹标注着内容:
《德国J-3型精梳机全套机械结构图(含改进方案)》
《捷克斯洛伐克bd200型气流纺纱机液压系统详解(手绘)》
……
他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纸张泛黄,却保存完好。展开图纸,那是一张用鸭嘴笔绘制的齿轮加工图,每一条线都笔直如尺,每一个公差都精确到令人发指。更让他震惊的,是右下角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
“原设计渗碳钢,硬度足韧性差,易脆断。建议改用40cr合金钢调质处理,性能可提15%,成本仅增8%……”
“此处渐开线齿形存干涉,优化压力角至22.5度,可根除噪音……”
陈浩呆住了。
这不是图纸,这是一本本写满了思考、验证和优化的“武功秘籍”!这位素未谋面的老总工,不是在复制,而是在解剖、理解,并试图超越!
一瞬间,他明白了王大锤那近乎偏执的“规矩”从何而来——这种精神,一脉相承!
他贪婪地翻看着,从纺织机械到锅炉管道,再到配电系统……在档案柜最底层,他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十本厚厚的笔记本。
第一本的封面写着:《工作日志-1965》。
他翻开第一页,字迹力透纸背:
“今日,厂里首台东德万能铣床到货,我摸着它冰冷的绿漆,像摸着全世界的宝贝,我发誓,要把它研究透,让它在我们中国人手里,发挥出比德国人更强的威力。”
陈浩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翻开下一页:
“为一微米公差,与苏方专家拍了桌子,他说我们不行,我不服。领着还是毛头小子的王大锤,在车间熬了三天三夜,硬是用国产机床磨出了让他们闭嘴的精度,那专家竖起拇指说‘乌拉’,我虽不懂,却知这是‘中国工人’四个字的分量。”
“……技术科的小李烧了电机,我把他保下,年轻人,怕的不是犯错,是犯错后不敢再碰,我罚他把电机拆装一百遍,闭着眼都能装好,才算毕业。”
“……今天,最后一个徒弟退休,问我搞一辈子技术图个啥?不当官,不发财,一身油污,两鬓斑白,我告诉他,我们图的,是亲手把废铁变成织出最美布匹的机器;是看到我们造的东西,比进口的还好用;是有一天,外国人要到我们中国来,学习怎么造机器,这就是我们工程师的体面。”
看到这里,陈浩的眼眶再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仿佛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在无数个深夜里,伏于孤灯之下,与冰冷的钢铁和枯燥的数据为伴,这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属于工程师的浪漫与执着。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终于深刻地理解了林旬那番话的含义。
什么叫工程师的尊严?这就是!不是靠别人嘴里的“平反”,不是靠施舍来的“荣誉”,而是靠这满柜子沉默却震耳欲聋的图纸,靠这几十年如一日足以煮沸钢铁的孤灯钻研!
刘长胜,你用我父亲的死来诛我的心?
好。
那我就用一个纯粹工程师一生的心血,来铸我的魂!
这一刻,父亲的冤屈、个人的荣辱,都渺小了,在他面前,是一条由无数前辈用热血和汗水铺就的、通往技术之巅的道路,他要做的,不是回头看,而是向前走,带着两代人的理想,走得更远!
他将木盒与几份关键图纸抱在怀里,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但没有上锁。
这里,将成为他的圣地。
回到灯火通明的绘图室,张涛看到陈浩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小陈,你这是……”
陈浩没有回答,他将怀里的东西重重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对张涛说:“张总工,我们之前的方案,太保守了。”
“保守?”张涛一愣。
“对。”陈浩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他铺开一张白图,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地画了起来,“我们不该只局限于pVd板和真空预压。我们要把软基路段的结构设计、材料应用、路面铺设工艺,全部打包进去!”
“我们可以利用粉煤灰和矿渣改良混凝土,大幅降低成本!可以设计新型复合排水盲沟,彻底解决冻融问题!”
“我们甚至可以……提出一个更大胆的设想!”他的笔在图纸上飞舞,“在这三点一公里的路段上,尝试一种全新的、实验性的路面结构——沥青玛蹄脂碎石混合料(SmA)!”
“SmA?!”张涛大惊失色,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小陈你疯了!那是德国人在高速公路上才刚开始试验的理论!技术、材料、成本,都是天方夜谭!我们是在投标,不是在写科幻小说!”
“不!”陈浩的声音斩钉截铁,火焰在他眼中燃烧,“我们不仅要投标,更要定义这个标!林总说过,我们的规矩,就是创造新的标准!那位老总工的笔记里,我找到了关于沥青改性的初步研究,他的思路已经触碰到了现代SbS改性沥青的核心原理!那是一颗在几十年前就被埋下的种子,现在,轮到我们让它破土而出!”
张涛被这股扑面而来的疯狂与自信震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不再是屈辱与迷茫,而是一种承载了历史厚重感的、一往无前的锋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见证的,或许不仅是一个天才的蜕变,更是一个新时代的序章。
一场跨越时空的灵魂交接,在这间小小的绘图室里,无声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