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国际信托投资咨询公司。
当林旬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一股混合着咖啡香与冷气的冰流瞬间包裹了他。
这股气味带着一种文明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攻击性,与他身上那股来自红星五金厂的、混杂着机油与热汗的味道,形成了无声的对撞。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与周围行色匆匆、面容精致的西装男女格格不入。
这里不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战场。
苏晚晴的办公室在顶层,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滨海市的海岸线,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齐肩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像一尊精致而冰冷的雕塑。
“林先生,请坐。”她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目光落在了林旬抱在怀里那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和硬纸板做封面的东西上。
林旬把那本自制的商业计划书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没有局促,也没有客套,直接拉开椅子坐下,身体靠着椅背,姿态放松。
苏晚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份粗糙的计划书封面,上面只有用钢笔写下的两个大字:【蓝图】
她正要开口,用她惯用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语气开始这场“面试”。
林旬却先开口了。
“苏小姐,在你提问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苏晚晴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卡在了喉咙里,她抬起眼,看向对面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的年轻人。
“请讲。”
“你觉得,未来十年,滨海市什么东西最值钱?”林旬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在请教,更像是在考校。
苏晚晴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专业投资人的姿态。
“从资本角度看,是金融牌照,从市场角度看,是进出口贸易权,从产业角度看,是高新技术……”
她报出了一连串标准的、正确的答案。
林旬却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越过她桌上那些代表着权力和资本的文件,指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窗外,是灰色的滩涂,几艘破旧的渔船像玩具一样搁浅着;更远处,是成片低矮、拥挤的老旧城区,在阳光下显得毫无生气。
“不。”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让整片玻璃幕墙都为之震动,“是脚下这片被所有人忽视的土地。以及,未来将在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的东西。”
苏晚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头莫名一跳。
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再次触碰那份计划书。
“林先生的见解很宏大,那么,让我看看你的宏大蓝图,到底写了些什么。”
她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用鸭嘴笔和圆规画出的、无比精密的机械结构图。
【pVd塑料排水板挤出生产线核心部件——变螺距挤压螺杆设计图】
图纸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手写标注,从材料型号38crmoAlA,到热处理要求,再到每一段螺纹的导程和压缩比,清晰得令人发指。
苏晚晴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不懂机械,但她看得懂这份图纸背后所代表的工业逻辑和技术含量。
她继续往下翻。
【成本结构分析】、【投入产出比模型】、【现金流预测】……
一个个手绘的表格,数据详尽,逻辑严谨。当她看到“原材料成本”那一栏,写着“聚丙烯废料,1元\/吨,五年独家供货合同已签署”时,她的手指停住了。
她想起了高建社昨天在电话里,用一种极为复杂的语气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原来就是他。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当她看到【市场规模预测】那一页时,她的动作彻底僵住。
纸上,一条手绘的红色曲线,从1990年开始,以一个惊人的角度向上攀升,在1995年的节点上,标注着一个刺眼的数字——【2亿元】。
“荒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
可当她的目光下移,看到林旬对这个数字的论证依据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论据一:滨海港深水港扩建工程(预估1993年启动),预计产生不少于300万立方米的淤泥处理需求……】
【论据二:城东经济技术开发区规划(预估1994年获批),盐碱地及软土地基改良市场将全面爆发……】
【论据三:……】
这些项目,目前都还只是市政府会议室里反复拉锯的议题,有些甚至连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还没有。
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敢如此笃定地写下来?
这已经不是预测了,这是预言!
苏晚晴感觉口干舌燥,她合上计划书,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没能让她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她必须夺回主动权。
“林先生”她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的技术构想,非常超前,我承认,但是……”
她顿了顿,话语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你的团队,一个经验守旧的老师傅,一个对建筑一窍不通的亲戚,加上你自己,恕我直言,这甚至称不上一个团队,只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
“用一个草台班子,去撬动你口中两亿的市场?你不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工程师,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凭空勾勒出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春梦吗?”
她以为这番诛心之言,足以击溃任何人的心理防线。
然而,林旬眼底那抹因“草台班子”而闪过的冰冷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敲击她逻辑世界的基石。
“一个月前,瓦尔特车床的后台指令,在整个第三机械厂眼中,是幻想。”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半个月前,化纤总厂零点八的废丝率,在所有工程师眼中,是幻想。”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指向那份摊开的计划书,目光灼灼,仿佛能烧穿苏晚晴的灵魂。
“苏小姐,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他的声音压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只擅长一件事——把你们眼中的幻想,变成我脚下的现实。”
“现在,现实就摆在你面前。”林旬收回手,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我给你一个投资它的机会,五十万,换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他凝视着苏晚晴因震惊而微微颤动的瞳孔,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苏小姐,你觉得……贵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一刻,她引以为傲的所有商业逻辑、风险评估模型,就像纸糊的城墙,被一种来自未来的、更原始、更霸道的力量,冲击得土崩瓦解。
这不是辩论。
这是碾压。
是来自上帝视角的,降维打击。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到那份粗糙的计划书封底。
那个由丁字尺和圆规组成的、象征着最纯粹工程精神的“工”字LoGo,以及LoGo下面那行力透纸背的字。
【我们的事业,始于一块烂泥】
【但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轰!
苏晚晴感觉自己内心深处,那层包裹着理性、数据和冷漠算计的坚冰,被这行字狠狠地砸出了一道裂缝。
从裂缝中涌出的,是她留学海外时也曾怀揣过的,那份滚烫的、关于改变和创造的理想主义。
她的心,不是颤抖,而是在燃烧。
良久,苏晚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抬起头,那张总是挂着职业化微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怀疑,还有一丝……兴奋。
“五十万……”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够。”
林旬眉毛一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要追加投资”苏晚晴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那不是赌徒的疯狂,而是一个顶级猎手发现了百年难遇的猎物后,志在必得的决断。
“五十万,我同样出,但我不要任何形式的债权,我只要你公司百分之三十的原始股份。”
她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从被审判者,瞬间切换回了掌控全局的资本女王姿态。
她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投资,而是成为这艘未来巨舰的联合创始人。
“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
苏晚晴死死盯着林旬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你这份计划书里的东西……太详细了,详细到不像是推演出来的。”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试探。
“我想知道,你这些‘幻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不可能是推演,这是……记忆。”
“你前世……”
最后一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苏晚晴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她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了一样,猛地顿住,眼神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但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不对,我想问的是,你过去到底有什么样的经历,才让你拥有了这样的预见性。”
“林先生,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