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咸腥的海风吹散了后半夜的寒气。
赵富贵和张师傅揣着满脑子匪夷所思的计划,被林旬催着先回去了。
工地上只剩下林旬,还有跟在张师傅屁股后面,一脸懵懂的周勇和孙浩。
“林……林工,”周勇搓着手,壮着胆子开口,“您说的那个……真空……抽水……我们哥俩能干点啥?”
孙浩在旁边猛点头,眼神里全是热切。
林旬看着他们,这两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是厂里年轻一辈里手脚最麻利的,也是被老师傅们呼来喝去最多的。
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你们俩,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三十六块五,”周勇说。
“我三十五块整,”孙浩补充道。
林旬从口袋里掏出昨天刚到手的二百块奖金,又加上修车床剩下的三百,数出两张五十的,塞到周勇手里。
“拿着。这不是给你们的工资。”
周勇和孙浩都吓了一跳,手像被烫了,连连后退。
“林工,这可使不得!我们啥也没干呢!”
“听我说完,”林旬把钱硬塞回去,“你们俩,现在还不能跟我出来。蓝图公司现在就是个空壳子,连张办公桌都没有,你们来了喝西北风?”
他指了指机械厂的方向。
“你们的任务,是留在厂里。”
“啊?留在厂里?”两人都愣了。
“对。第一,跟紧张师傅,把他那身修机器的本事,给我一点不落地学到手。别怕他骂,他骂得越狠,你们学得越快。”
“第二,”林旬的音量压低了些,“给我盯紧了刘全胜。他今天吃了这么大个瘪,肯定要找回场子。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尤其是在二车间搞什么小动作,你们找机会告诉我。”
“最后,厂里那些跟你们一样,有手艺,但是不得志,觉得憋屈的年轻人,多跟他们聊聊。谁是真正干活的,谁是混日子的,心里记个数。”
林旬拍了拍周勇的肩膀,那一百块钱在他手里沉甸甸的。
“这钱,不是收买你们。是让你们有时候请兄弟们喝瓶汽水,吃根冰棍,方便打听事儿,不够了,再来找我。”
周勇和孙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激动。
这不就是话本里说的,安插在敌人内部的“自己人”吗?
“林工,你放心!”周勇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保证完成任务!”
孙浩也用力点头:“我们就是您在厂里的眼睛和耳朵!”
林旬笑了。
打发走两个兴奋的年轻人,他迎着初升的太阳,活动了一下筋骨,朝着公路走去。
天亮了,该去给他的“蓝图”,找第一根“吸管”了。
……
哐当哐当……
老旧的解放牌公交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车厢里混杂着柴油、汗水和韭菜包子的味道。
林旬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农田和砖房,思绪飞向远方。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写着“滨海市化学纤维总厂”的站牌下停住。
眼前是一道延绵不绝的红砖围墙,墙上用白石灰刷着一行已经斑驳的标语:“抓生产,促发展,为四个现代化献力!”
高大的烟囱正冒着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塑料加热后特有的古怪气味。
门口传达室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的老师傅正靠在椅子上打盹。
林旬走上前,敲了敲窗户。
“师傅,我找一下你们供销科。”
老师傅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问:“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我是第三机械厂的,过来咨询点业务。”林旬递上一根“大前门”。
老师傅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态度好了点,指了指登记本:“自己写,进去直走,左拐那栋三层小楼就是。”
林旬道了声谢,走进厂区。
他没去供销科,而是凭着前世的记忆,径直朝着生产车间的方向走去。
化纤厂的核心产品是涤纶和锦纶,但它的一个副业,就是生产聚丙烯颗粒——也就是制造塑料盆、塑料桶的原料。
而林旬需要的“塑料排水板”(pVd),其主要成分就是聚丙烯。
这个年代,国内还没有专门的pVd生产线。但林旬知道,化纤厂在生产聚丙烯颗粒时,会产生大量不符合优等品标准的“副牌料”和落地的“废料”。
这些东西,在厂里人看来是垃圾,需要花钱请人拉走处理。
但在林旬眼里,它们就是制造pVd最合适的原料,是废料堆里的金疙瘩。
他绕到三号车间后面,果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废料堆场。
花花绿绿的塑料废丝、不成形的塑料块、混杂着灰尘的颗粒,堆得像小山一样。
几个工人正拿着铁锹,费劲地把这些东西往一辆东风卡车上装。
“师傅,打听一下,”林旬走过去,又递上一圈烟,“这些料子,都拉哪儿去啊?”
一个工人接过烟,擦了把汗,咧嘴说:“拉到郊区填坑去呗!还能干啥,一文不值的玩意儿。”
“那……要是有人想买呢?”
“买?”工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兄弟,你没病吧?谁花钱买这垃圾?”
林旬心里有底了。
他转身回到那栋三层小楼,走上二楼,找到了挂着“供销科”牌子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墨水和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靠窗的桌子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对着小镜子,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拔着鼻毛,脚边的痰盂里飘着几片茶叶。
“你找谁?”男人头也没抬。
“同志你好,我咨询一下,想买点咱们厂的聚丙烯废料。”
男人手一抖,镊子差点戳进鼻孔里。
他放下镜子,上下打量着林旬,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耐烦。
“买废料?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
“第三机械厂的,个人想买点。”
“个人?”男人嗤笑一声,重新拿起镜子,“个人的生意我们不做。我们厂的废料都是有固定单位统一处理的,不对外。”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林旬,专心对付起自己的鼻毛。
这就是九十年代国营厂的做派,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林旬也不生气,他早就料到了。
“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也不让你们白忙活,按吨算,我给钱。”
“给钱?”男人乐了,把镊子往桌上一拍,“你给多少?一吨给十块还是二十块?还不够我们开票走账的功夫钱!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办公。”
“马科长!”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衫的胖子走了进来,正是供销科的马科长。
他看到林旬,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小王。”
拔鼻毛的小王立刻站起来:“科长,这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说要买咱们的废料,我正让他走呢。”
马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买废料?我们这儿是化纤总厂,不是废品收购站!赶紧让他走,等会儿高厂长要下来视察车间,别在这儿碍眼。”
他嘴里说的“高厂长”,让林旬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正要再争取一下,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谈笑声。
一群穿着干部服的人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那男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清瘦,面容儒雅,眼神透过镜片,显得很是深邃。
林旬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高建社!
竟然是他!
林旬前世在读大学时,高建社是高他两届的学长,在校学生会里做干部,是个风云人物。两人没什么交集,但林旬对他印象深刻。
没想到,这位学长,如今已经是滨海市化纤总厂的厂长了。
马科长和小王看到来人,立刻像换了个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高厂长!您下来了!”
高建社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人说:“新上的这条纺丝生产线,一定要把好品控关,特别是静电问题,雨天湿度大,废丝率还是降不下来,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静电!废丝率!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林旬内心。
他想起来了!前世的行业新闻里提过,高建社在化纤厂站稳脚跟,打响的第一炮,就是解决了一个困扰厂里多年的技术难题——纺丝车间的静电问题!
高建社当时力排众议,引进了一套昂贵的离子风设备,才算基本解决。
但林旬知道,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就在高建社一行人即将走过供销科门口时,林旬猛地向前一步,站到了走廊中间。
“高厂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
马科长脸都白了,冲过来就要推搡林旬:“你干什么!疯了你!快滚开!”
高建社摆了摆手,制止了马科长。他扶了扶眼镜,审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问道:“你是在叫我?”
林旬迎着那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高厂长,二号纺丝线,阴雨天,A区废丝率,峰值超5%。”
他每吐出一个词,高建社的瞳孔就收缩一分。这已不是猜测,而是精准的数据打击。
林旬仿佛没看见对方的震惊,继续道:“接地铜线,月度打磨除锈,治标不治本。”
这句话一出,高建社身后的几位技术干部脸色瞬间变了,惊愕的表情像是被定格。
这些是锁在档案柜和他们脑子里的核心机密,此刻却被一个陌生青年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你是谁?”高建社的声音压低了,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林旬的身体,将他所有的秘密都剖开。这三个字,问的不是身份,而是来历。
林旬嘴角微微一勾,无视了旁边马科长煞白的脸,迎着高建社的目光,如同棋手落下决定胜负的棋子:“我是谁不重要。”
他停顿了一秒,让悬念发酵到顶点,然后扔出了真正的“王牌”:
“重要的是,我能让它永久性地降到1%以下,一分钱设备款都不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