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旬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师傅和侯建设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故意搞坏的?还用你熟悉的手法?”张师傅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林旬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小旬,你没开玩笑吧?谁会费这么大劲,用这么阴损的招数去对付一台报废的泵?”
侯建设也凑了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敲了敲泵体,发出沉闷的响声。“这玩意儿扔在这都快两年了,李建国送过来就是恶心我们,谁还会在一堆废铁上动手脚?”
林旬没有立刻解释,他只是抽回手,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锈蚀零件,那眼神,仿佛穿透了这些钢铁,看到了更深处的黑暗。
“这块强力绝缘胶,只是‘前菜’,真正的杀招,在里面。”他冷冷地说着,随即俯下身看向深处。
“把它全拆了。”林旬的语气很平淡,却不容置疑。
“全……全都拆了?”张师傅愣住了,“这可是个大家伙,拆开容易,再想装回去可就难了。”
“不用装,先拆。”林旬随手拿起一把扳手,直接走向泵体最核心的液压马达部分,“我要看看,它的‘五脏六腑’到底是怎么烂的。”
看到林旬已经动手,张师傅和侯建设对视一眼,也只能咬着牙跟了上去。“干!拆就拆!我倒要看看,这铁疙瘩里能藏什么花招!”
三个男人,三套工具,对着这个来自德国的钢铁巨兽,展开了一场彻底的“解剖”。
巨大的外壳、粗壮的管道、层层叠叠的法兰盘……一个又一个零件被拆卸下来,林旬将它们按照结构分组,像外科手术器械一样整齐地码放在油布上,很快就在空地上铺了开来,像一座钢铁的坟场。
工地上其他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围成一个圈,对着那堆越来越大的零件指指点点。“我的乖乖,这泵里面也太复杂了吧?”“我看悬,拆成这样,神仙也装不回去了。”“林总这是干啥呢,真要把这废铁修好啊?”
张师傅和侯建设听着周围的议论,脸上火辣辣的,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他们越拆越心惊,这台泵的精密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许多内部结构他们连见都没见过。两人完全是凭着几十年的经验,在林旬的指挥下,机械地执行着拆卸的命令。
“侯师傅,那个阀组,逆时针转三圈半,然后垂直向上提。”
“张师傅,注意那根油管接头,里面有压力传感器,别碰坏了。”
林旬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主刀医生,沉着冷静地发出一条条指令,他没有去管那些锈迹斑斑的外壳,而是径直走向被拆出来的液压马达和变频控制器,那两个部件看起来是整个泵里最“完好”的,几乎没有什么锈蚀。
林旬蹲下身,没有用工具,而是直接伸出布满油污的手,轻轻抚摸着液压马达的壳体,然后又探进马达的散热口,手指在里面轻轻捻动,他的脸色,慢慢变了。
接着,他又走到变频控制器旁边,打开了那满是德语标签的盖板,他用手指沿着里面一根核心的传动轴轻轻划过。
“找到了。”林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张师傅赶紧凑过来,“怎么了小旬?发现什么了?”
林旬指着那根比胳膊还粗的传动轴,对张师傅说:“张师傅,你摸摸这里。”
张师傅把手伸进去,顺着林旬指的位置摸了过去。那是一段极其光滑的轴面,可他的手指划过时,却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如同发丝一般不规则的凹痕。“这……这是磨损?不对啊,这磨损的痕迹怎么跟波浪似的?”张师傅搞不明白了。
林旬又指了指液压马达的一个轴承座。“再看看那里,轴承滚珠的碎裂方式,不是挤压碎的,像是被一种高频的力量给震碎的。”
侯建设也过来看了看,同样一头雾水。“这太奇怪了,正常的损坏不是这样的,这……这根本不讲道理。”
看着两人茫然的脸,林旬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医用听诊器的听头,后面却连接着一根细长的金属杆,这是他自己做的简易机械听诊器。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林旬将金属杆的尖端抵在液压马达的外壳上,然后将听头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他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拿起一把小锤,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马达外壳。
“咚……咚……咚……”
清脆的敲击声在工地上响起,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林旬的眉头紧锁,似乎在分辨着什么,忽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闭着的眼睛瞬间睁开,一瞬间,眼前工地的喧嚣褪去,轰然炸开的是另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画面!
那是前世,在非洲刚果河畔,一场决定百亿美金水电站归属的国际竞标,他们的团队从德国克虏伯公司进口的、当时最先进的“开路者”盾构机,在掘进最后一百米时,核心液压系统突然瘫痪,整个项目功亏一篑,最终,他们眼睁睁看着德国西门子的团队摘走了胜利果实。
事后他带人检查,发现的问题,就和眼前这台泵一模一样!
而那次事件的背后,是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一个同样来自华夏、却为德国人效力的天才工程师,一个被西方媒体誉为“工业手术刀”的男人!
“是‘过载共振破坏法’!”
林旬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那声音里,混杂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几乎无人察觉的、对噩梦重现的战栗。
“过载……共振?”张师傅和侯建设面面相觑,这个名词他们听都没听过。
林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最简单的话解释道:“你们知道,唱歌能把玻璃杯唱碎吧?”
两人点了点头。
“这是一种原理,这台泵,被人用特殊的设备,强行用一个特定的、破坏性的频率超负荷运转,时间不用长,可能就十几分钟,泵最精密的那些核心部件,就会因为共振,从内部产生金属疲劳,然后自己把自己震碎。”
林旬的声音很冷,“就像是给钢铁的灵魂里,注入了癌症,这种手法的最高明之处在于,它造成的损坏,从外表看,就跟最正常的磨损和老化一模一样,就算你把零件拆下来,送去全世界最好的实验室,得到的结论也只会是‘设备老化,自然损坏’。”
听到这,张师傅和侯建设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这也太阴损了!这得是多大仇啊?”
“不对啊小旬,”侯建设反应了过来,“这技术……听着就不一般,李建国那种草包,他懂这个?”
林旬摇了摇头。
李建国不懂,但他手下,或者说他背后,有懂的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名,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猛地转头,对着一直站在旁边,同样听得目瞪口呆的赵富贵喊道:“赵叔!”
“哎!在呢!”赵富贵一个激灵,赶紧跑了过来。
“你现在,立刻去一趟一建公司,或者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去给我查一件事!”林旬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查什么,小旬你尽管说!”
“去查查,这台德国泵在一建公司报废之前,最后是归谁保管和维修的!我要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好!我马上去!”赵富贵看着林旬严肃得吓人的表情,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就朝着工地外跑去。
工地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凝重,张师傅和侯建设看着眼前这堆废铁,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惋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和愤怒,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了,这是赤裸裸的阴谋。
如果林旬没有看穿这个诡计,他们真的把这台“屠龙刀”当成宝,费尽心机去修,结果会怎么样?结果只可能是,在未来的某个关键项目中,这台泵在最要命的时候,以一种最“正常”的方式,再次“寿终正寝”,给他们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想到这里,两个老师傅的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赵富贵开着那辆破旧的伏尔加,像一阵风似的冲回了工地,车还没停稳,他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满头大汗地跑到林旬面前。
“查……查到了,小旬!”赵富贵喘着粗气,把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林旬接过纸条,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
周文海。
就是那个在化纤总厂,因为静电问题被他当众打脸的人,竟然是他。
林旬的眼神,瞬间冰冷到了极点。
“小旬,没错,就是这个周文海!我找了以前厂里的老关系打听了一下,你在化纤厂搞创新后就与供销科的科长闹翻了,没过几天,就被李建国挖到一建去了,专门负责设备管理!”赵富贵在一旁补充道。
张师傅一拍大腿,“我就说!原来是这个小王八蛋在背后搞鬼!他这是报复!”
林旬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把手里的纸条捏成一团。
周文海,还没有这个本事。
这种“过载共振破坏法”,在前世,是那个人的独门绝技。
周文海,充其量只是一个执行者,一把被递出来的刀。
林旬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堆废铁,望向了远处滨海市的天际线。
“原来是你……”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躲了这么久,你背后的人,也该露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