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那天，天气阴沉的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村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雪来。吃过年夜饭，四叔一家围着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看晚会，屋里弥漫着一种与她无关的热闹。
牛佳琪悄悄站起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沓纸钱和一把香，走出了屋子。
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村外的坟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荒凉孤寂。远远近近，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更衬托出这里的死寂。
她来到父母坟前。一年的风雨，让坟头的黄土变得瓷实，上面稀疏地长出了几根枯草。她跪下来，点燃了香，插在坟前的泥土里。三柱细香，青烟袅袅，笔直地上升，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然后，她开始烧纸钱。依旧是那种最朴素的黄纸，她没有买那些印着别墅汽车的冥币，她知道，父母在那边，需要的也只是最朴实的东西。
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风很冷，她的手冻得有些不听使唤。橘红色的火苗升腾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单薄的黄纸，纸张迅速蜷曲、碳化，变成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被微风一吹，飘飘摇摇地飞起来，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盘旋在坟头，最终又无力地落下。
她没有哭，也没有像村里其他上坟的人那样，絮絮叨叨地诉说这一年的经历，祈求保佑。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一张接一张，极其认真地将纸钱投入火中。
火光映着她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映着她空洞而疲惫的眼睛。
她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纸钱的灰烬迷了她的眼。她想起母亲蜷在灶台边的身体，冰冷的，像这地上的土。她想起在古城工厂里，那永远也剪不完的线头，那划破手指的刺痛，那合租房里冰冷的被窝。她想起那两扇崭新的、冰冷的绿漆铁门，和门上那刺眼的红喜字。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告诉他们自己在外面受的苦？告诉他们自己的家已经被至亲占据？不，他们听了，只会更难过，更不得安宁。
她只是更认真、更缓慢地烧着纸钱，仿佛将这无法言说的一年艰辛、屈辱、绝望和那被连根拔起的痛楚，都寄托在这跳跃的火光里，传递给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琪琪，还在这个冰冷的人世间，孤独地、艰难地活着。
纸钱终于烧完了，最后一缕青烟散在阴冷的空气里，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地上一小堆黑色的、毫无温度的灰烬。
她依旧跪在冰冷的冻土上，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那两座沉默的土堆，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有的回应。
远处村庄里，迎接新年的鞭炮声骤然密集起来，噼里啪啦，热闹非凡。那声音传到这里，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她慢慢站起身，双腿麻木得几乎让她摔倒。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杨树，才勉强站稳。她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坟。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那个不属于她的“家”。她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和断续的鞭炮声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单，像一棵被遗忘在冬天原野上的小草。
她的根，断了。从今往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是一株无根的浮萍。
以后每月领了钱，牛佳琪都要数三遍。留下饭钱，剩下的用塑料袋包好，塞在枕头芯里。那里面睡着她的院子，她的老槐树。
服装厂的日子还在继续。牛佳琪的手指已经记不清被剪刀划破过多少次，旧伤叠着新伤，指腹和虎口处结了一层黄褐色的硬茧。最严重的是右手无名指，在一次赶工时不慎被剪刀尖端扎入，当时血流不止，工头只给她贴了张最便宜的创可贴。伤口愈合后，指关节就有些伸不直了，微微弯曲着，像一段枯死的小树枝。
她学会了在疼痛中保持沉默，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线头仿佛永远也剪不完，一件接着一件，堆成一座座小山，把她十六岁的青春都埋在了里面。
直到有一天，她在剪一件浅色衬衫时，手指上的血又渗了出来，在衣领上染了个红点。工头发现后，扣了她半个月工钱。那晚，她看着枕头芯里那个薄了不少的塑料袋，第一次产生了离开的念头。
离开服装厂后，她才发现找一份新工作有多难。年纪小，没技术，连着几天在劳务市场空手而归。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她不得不从合租房搬出来，在城郊找了一间最便宜的棚屋，四面漏风，晚上能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奔跑的声音。
最艰难的时候，她跟着几个拾荒者去了城西的建筑工地。那里在拆旧楼，废墟里能捡到废弃的钢筋。
天还没亮，她就蹲在瓦砾堆里，用一根粗铁丝做成的钩子，在水泥块间翻找。钢筋埋在碎砖里，要用力才能拽出来。她的手本来就有伤，被粗糙的钢筋一磨，虎口又裂开了，血混着铁锈，把掌心染得黑红。
有一次，她为了捡一根埋在深处的钢筋，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指甲抠进了水泥缝里。当她终于把那根半米长的钢筋拽出来时，右手无名指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旧伤又裂开了。她看着鲜血顺着弯曲的指节往下滴，一滴，两滴，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她把那根沾着血的钢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那一天，她用捡来的十七斤钢筋，换了八块五毛钱。
晚上回到棚屋，她借着路灯的光看自己的手。掌心全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老茧被磨破了，露出底下粉色的新肉。无名指肿得老高，弯曲的关节显得更加突兀。她用自来水冲洗伤口，水刺得生疼，她咬着牙忍着。
不能倒在这里，倒在这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没有钱，她一直以来所有用的东西都是最便宜的，就连十三岁那年刚来生理期时用的就是几块钱一大包的那种。
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时，通过一个同乡介绍，她去了古城西区的一家小饭店。这里包吃住，虽然工钱不比工厂多，但至少不用再整天对着那些永远剪不完的线头，也不用在废墟里刨食。在这里的一年多她的身体逐渐圆润起来，因为工作的需要她开始学习化妆，打扮起来的模样竟让人恍惚了，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美丽的大姑娘了。
饭店门脸不大，但生意不错。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看她瘦小，目光中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起初不太愿意收。丫头，我们这活儿累，端盘子洗碗，你吃得消吗？
牛佳琪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既有剪线头留下的细密伤痕，也有捡钢筋时磨破的粗糙裂口，无名指依然弯曲着，像一个无声的证明。老板盯着那双手看了很久，叹了口气：明天来上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