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技术故障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在杨建国被押离天台后的死寂中彻底凝固。刺耳的消防警报不知在何时已然停歇,只余下夜风穿过高楼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嘶鸣,一下下刮擦着耳膜。闪烁的红光也归于黑暗,只有远处城市虚浮的霓虹,将天台边缘勾勒出一道虚假而冷漠的光边,映不亮近处的任何一寸黑暗,反而将阴影衬托得更加浓重。
我蜷缩在通风管道冰冷坚硬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粗糙锈蚀的金属,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贪婪地汲取着我体内残存的热量。每一次细微的移动,布料与锈迹摩擦,都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我像一只受了重伤、被迫蛰伏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着内心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一丝侥幸的复杂伤口。杨建国最后那决绝的、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神,他被粗暴反剪双臂、背影在闪烁红光下依旧挺直直至消失在门口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气味,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灼痛着我的灵魂。
证据……真的成功传递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从绝望的深渊抬起头颅,吐出冰冷的信子。那百分百的进度条,在警报炸响、强光袭来的最后一刻,在杨建国毅然选择暴露自己吸引火力的电光石火间,是否真的代表了完整的、无损的信息传输?还是“萤火虫”系统在极端压力、电磁干扰(对方是否动用了我们未知的屏蔽手段?)下产生的错误反馈,一个绝望中自我安慰的幻象?
“萤火虫”技术本就处于高度机密的试验阶段,其稳定性一直是个需要攻坚的课题。杨建国曾皱着眉提及过它的几个致命缺陷:数据包在长距离传输中可能因大气扰动或频率微漂移而丢失关键帧;荧光蛋白编码在激活末期稳定性下降,可能导致序列错乱;微型激光器的功率波动可能影响接收端的光电转换效率,产生误码;甚至,接收端与发射端的时钟同步只要出现毫秒级的偏差,整个数据流就可能被解析成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任何一种微小的、在当时无法察觉的技术故障,都可能让我们付出了杨建国被捕的惨重代价,换来的却是一堆无法解读的数字残骸,或者指向模糊的残缺信息。那将是比单纯的失败更加残酷的讽刺,是对所有牺牲者最无情的嘲弄!
一股冰冷的、源于技术不确定性的恐惧,混合着对杨建国安危的强烈负罪感,如同水泥般灌入我的胸腔,几乎要凝固我的呼吸和心跳。我必须确认!必须知道接收端是否成功收到了有效情报!否则,杨建国的牺牲,我所有的挣扎,都将失去意义!
然而,如何确认?唯一的联络人、技术保障杨建国已经落入敌手。那台伪装成烟盒的移动接收单元也必然被收缴或物理破坏。远在五百米外那个理论上存在的固定接收点,我根本无法接触,甚至不知道它的具体坐标、掩护身份和任何紧急联络方式。我现在就像是一个在黑暗深海中被切断了所有缆绳的潜水员,悬停在未知的深渊之上,手中的氧气所剩无几,不知头顶是救赎的船只,还是更庞大的掠食者。
不,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想办法验证,并准备后续方案!父亲的仇,杨建国的牺牲,无数被毒品摧毁的家庭……它们像无数根燃烧的鞭子,抽打着我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我的大脑在绝望的冰窟中强行点燃思考的火花,榨取着每一分潜能。杨建国……他那样一个谨慎到骨子里的人,在启用“萤火虫”这种高风险技术时,是否预留了某种极端情况下的后手?某种单向的、无需回传的验证机制?
回忆如同锋利的刀刃,刮过那些高强度训练中被他刻意模糊处理的细节。我记得,在一次关于应急通讯的深夜谈话中,他吸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似乎无意地提到过一嘴——“萤火虫”的发射端,那个微型激光投射器的核心芯片,在完成一次完整传输周期后,其只读存储区会生成并锁定一个最终的“传输校验码”,这个由复杂算法生成的、独一无二的代码,与接收端成功解码后生成的校验码应当完全一致。理论上,如果能读取到发射端芯片里的这个校验码,并将其通过某种方式(哪怕只是记忆)与接收端(如果能奇迹般联系上)核对,就能近乎绝对地确认传输是否百分百成功。
但那个投射器……随着盛放荧光蛋白的安瓿瓶一起,被杨建国在最后一刻决绝地摔碎在天台地面!而且,碎片和残骸就在那些抓捕他的人的眼皮底下,恐怕早已被作为重要物证收走!
获取发射端校验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近乎幻想。
就在我思绪纷乱如麻,在技术理性的推演和情感焦灼的炙烤中几乎要分裂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呜咽和空调机组低沉轰鸣截然不同的“嗡嗡”声,如同金属振翅的蜂鸣,尖锐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不是自然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缩,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如同受惊的刺猬炸开了所有的尖刺。声音的来源,不在天台空旷处,而似乎……就在我藏身的这个通风管道内部!就在我头顶上方不远处的金属壁后面!
难道这管道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医院维护用的智能检测机器人?还是……对方早已布下的、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监控节点,此刻被激活了?
我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动,将耳朵更加紧密地、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粗糙的管道壁,仔细分辨。那“嗡嗡”声断断续续,时而清晰如同就在耳边,时而微弱仿佛被什么阻隔,而且,它似乎在……移动!非常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性,沿着管道的内壁,向我藏身的具体位置靠近!
该死!这绝不是巧合或幻听!
我猛地意识到,之前那个“保洁员”杀手身上的追踪器\/监听器被我们破坏了,但对方很可能在我们踏上天台之前,甚至更早,就利用医院复杂的管道系统,布下了其他更隐蔽、更先进的追踪手段!这个在通风管道里移动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某种微型的、具备自主导航和传感能力的侦察机器人或者信号嗅探器!
它正在系统地搜索我!我刚才因剧烈心理活动而无法完全抑制的急促呼吸、身体因紧张而无法避免的细微颤抖、甚至汗水滴落的声音,可能都已经被它高灵敏度的传感器捕捉到,并锁定了声源和热源!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里是陷阱!
我毫不犹豫,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狸猫,从通风管道后阴影最浓处悄无声息地滑出,动作流畅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我利用天台上的冷却塔阴影、巨大的通风口基座以及各种设备形成的视觉死角作为掩护,猫着腰,快速向另一个方向的出口移动——不是我们来时那个已经被撞开、必然被重点看守的铁门,而是我刚才在观察天台环境时,于记忆角落翻检出的、一个可能存在的、连接着内部楼梯间的备用检修通道入口。
就在我身体脱离管道阴影,开始高速移动的瞬间,身后通风管道口的格栅处,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哑光黑色、下方带着微型静音螺旋桨和多个红外\/热成像传感器的球形物体,悄无声息地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传感器镜头如同复眼般闪烁着微弱的、非可见光的红光,如同嗜血的昆虫复眼,开始以极高的频率扫描整个天台!
果然!微型侦察无人机!
它的出现,瞬间证实了我最坏的担忧——对方不仅反应迅速,手段狠辣,而且其技术装备和战术布置,远超普通犯罪集团的水平,带着浓厚的、专业特种行动的味道。他们不仅仅满足于抓捕杨建国,他们要将我也彻底挖出来,清除所有隐患!
我压低身体,将速度与隐匿结合到极限,在巨大的中央空调机组和冷却塔之间进行着危险的“之”字形穿梭。身后无人机那特有的、低沉的“嗡嗡”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紧追不舍,它显然已经通过热成像和运动分析,牢牢锁定了我这个在冰冷背景中移动的“热源”!
必须甩掉它!或者……找机会毁掉它!在它召唤来更多的敌人之前!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大约十米处,有一个通往楼下的竖井检修口,金属盖板似乎因为维护不善而虚掩着,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这是一个机会!我猛地二次加速,肌肉纤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在靠近检修口的瞬间,身体如同失去了平衡般向前一个踉跄扑出,同时,右手手肘“无意”地、却用足了暗劲,重重撞击在旁边一个裸露的、结着白霜的金属阀门上!
“哐当——!”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在寂静的天台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炸开,远远传了出去。
与此同时,我的左手已经如同灵蛇出洞,精准而迅速地掀开了检修口的盖板,身体没有任何停顿,如同泥鳅般向下滑去,消失在黑暗的竖井入口!
就在我身体完全没入检修口黑暗的刹那,我用眼角最后一丝余光看到,那架微型无人机果然被金属阀门处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瞬间调整方向,带着急促的嗡鸣,迅速飞向声源处进行确认和探查。
成功了!声东击西,为我争取到了或许仅有五秒,但至关重要的逃生窗口!
我顺着检修井内部冰冷、布满油污的金属扶梯,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快速向下滑落,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无人机很快会发现上当,并且以其小巧的体积和飞行能力,完全可以沿着这个检修井追下来。而且,我刚才制造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如此突兀,很可能也惊动了楼下可能存在的其他巡逻守卫。
下到下一层的平台,我猛地刹住脚步,迅速打量环境。这里似乎是医院顶层的一个设备层或者管道间,空间压抑,布满了纵横交错、包裹着保温材料的粗大管道、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线缆桥架以及轰鸣作响的大型机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灰尘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仅有几盏功率不足的防爆灯提供着昏黄的光线,将一切笼罩在朦胧而诡异的阴影里。
不能停留!必须继续向下,混入医院人员密集、监控相对困难的普通病房区,才有脱身的可能。
然而,就在我凭借直觉,寻找通往下一层楼梯口的方位时,右手的旧伤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仿佛有高压电流瞬间窜过神经末梢的剧痛!
“呃!”我闷哼一声,差点单膝跪倒在地。
这痛感与以往那种灼热沉闷的、随着心跳搏动的感觉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被某种特定频率的外部能量场干扰或强烈刺激到的反应!痛楚沿着疤痕的轨迹疯狂跳跃,甚至带动着我整条小臂的肌肉都开始微微痉挛。
怎么回事?!
我猛地停下脚步,借助一根粗大管道的掩护,抬起右手凑到眼前。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狰狞扭曲,但皮肤表面并无红肿或破损,看不出任何外在异常。可那尖锐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痛感却真实无比,并且……它似乎在沿着一个特定的方向,产生一种固执的、几乎难以抗拒的牵引感?仿佛疤痕之下埋藏了一个微型的罗盘,指针正死死地指向我的左前方!
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幻觉?是精神压力引发的躯体化症状?还是……
一个荒诞却令人心悸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杨建国在给我那个加密存储器,或者更早之前,借着那次看似常规的右手旧伤复查处理,是否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我皮下组织深处,植入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处于深度休眠状态的生物信标或者……某种基于神经感应原理的双向通讯装置?这种装置此刻是否因为“萤火虫”传输时产生的特殊能量残留,或者因为这设备层内存在的、某个未知的强干扰源(比如大型变频电机?),而被意外激活了?
没时间深究这超乎常理的猜测!身后的检修井里,已经清晰地传来了微型无人机那特有的、令人齿冷的“嗡嗡”声,它追下来了!而且听声音,距离这个平台出口已经非常近!
我强忍着右手里那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同时穿刺搅动的怪异痛楚,咬紧牙关,冲进设备层深处更为复杂的钢铁丛林之中。粗大的管道如同巨蟒缠绕,线缆如同藤蔓垂落,提供了暂时的视觉掩护。但无人机小巧灵活,可以轻易穿梭其间,它的传感器可以穿透大多数障碍锁定目标。
就在我躲在一个标注着“液氧储罐”的大型金属罐体后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是利用环境破坏无人机,还是继续逃亡时,那尖锐的痛感再次猛烈袭来,这一次,强度倍增,几乎让我眼前发黑,并且那股牵引感无比明确地、固执地指向我的左前方!
那里……是一排布满各种旋钮、指示灯和仪表的灰白色工业控制柜。
鬼使神差地,一种混合着绝望中的孤注一掷和那诡异痛感驱使下的本能,让我遵循着这唯一的、不合常理的“指引”,蹑手蹑脚地、尽可能利用阴影掩护,移动到那排控制柜前。痛感在靠近其中一个标注着“楼宇自控系统 - b区备用电源切换与监控”的柜子时,达到了顶峰,仿佛疤痕下的那个“罗盘”指针已经抵死了终点。
备用电源?之前的消防警报联动切换?这里的异常能量场……会不会……
我尝试着轻轻拉动这个柜门的金属把手,出乎意料,它竟然没有上锁!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柜门应声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路板、排列整齐的继电器和闪烁着绿色运行灯的模块。而在所有标准工业元件之中,一个极其突兀的、火柴盒大小、银灰色、没有任何标识、仿佛后期加装的微型模块,正以一种极低的、却与我右手旧伤传来的尖锐痛感的频率隐隐同步的节奏,持续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光芒!
这是什么?!是谁放在这里的?杨建国预留的、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激活的终极后手?还是……敌人精心设计的、另一个更加狡诈、旨在捕获最后幸存者的心理与物理陷阱?
我的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止。眼前的未知设备,身后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某个管道缝隙中钻出的无人机嗡鸣,以及右手中那诡异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引导我至此的剧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致命诱惑与未知危险的网。
技术故障的阴云尚未散去,新的、更加深邃的危机已然降临。
这个在控制柜深处固执闪烁的蓝色微型模块,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希望之光,还是彻底毁灭的最后号角?
我该相信这来自身体的、不合常理的疼痛指引吗?
我该触碰它吗?
“嗡——!”
无人机的嗡鸣声已经到了咫尺之遥,一道红外扫描的微弱光斑已经如同幽灵般,投射在我藏身的液氧储罐的弧形表面上,正在快速移动,寻找着突破的角度。
没有时间犹豫了。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冰冷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伸出那只剧痛不止、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右手,向着控制柜深处那不断闪烁的、诱惑与危险并存的蓝色微型模块,缓缓地、坚定地探去……
指尖与冰冷模块接触的瞬间,是得到关键的传输验证信息和绝处逢生的逃生通道,还是触发致命的警报乃至自毁程序?技术故障的真相能否就此揭开?杨建国用牺牲换来的情报传递究竟是否成功?所有的答案,与我的生死存亡,都系于这命运的一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