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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宅子静得能吃人。

不是那种空无一物的寂静,是那种……被什么东西细细嚼过,连骨渣都没吐,只剩下虚无的、胀满每一个角落的死寂。陈默站在雕花木门廊下,手里攥着那串铜匙,指尖冰凉。城市的热闹被层层叠叠的山峦和疯长的草木彻底隔断,这里只有风穿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和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陈旧灰尘混合着霉变的味道。

“便宜没好货,古人诚不欺我。”他低声自嘲,声音在过分宽敞的厅堂里撞出微弱的回音,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租金低得离谱,中介语焉不详,只说是祖上传下的老宅,主家后人急于脱手。现在他信了。高耸的房梁隐在昏暗里,蛛网结成了灰蒙蒙的纱幔。家具倒是齐全,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具具静待复活的尸首。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门缝漏进的惨淡天光中挣扎飞舞。

他拖着行李箱往里走,鞋底敲在冰凉的石砖上,每一步都踏碎令人心慌的寂静。得找点事做,驱散这让人头皮发麻的空洞。打扫,对,打扫。

水井在荒废的后院,打上来的水带着一股土腥气和刺骨的凉。抹布浸下去,再拧干,水色昏黄。他从最近的一间偏房开始,胡乱擦拭着积尘。家具的轮廓在白布下显出古怪的形状。

然后,他看到了它。

挂在墙面正中,用一块厚重的、墨绿色的绒布罩着,与周遭的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刻意的遮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住绒布一角,猛地向下一拉。

尘埃噗地一声爆开,在光线中剧烈翻滚。

一面镜子。

极古旧的铜镜,镜身斑驳,边缘刻着繁复扭曲的、非人非兽的符文,中央的镜面却异样地光洁,幽幽地反射着室内的昏暗,像一只凝固的、窥伺了千年的独眼。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镜子邪门。它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它本身的存在就透着不合理。

他凑近了些,手指下意识抚过那些冰冷的刻痕。

突然——

指尖猛地一痛!他缩回手,一滴血珠沁出,被镜缘某个尖锐的凸起刮破了。血珠滴落,正正砸在光洁的镜面上。

没有声音。

但那血珠,竟像是被镜面吞噬了一般,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默心头一跳,莫名的不安攫紧了他。他盯着那镜面,镜面映出他有些苍白失措的脸,映出他身后房间模糊的轮廓。

一切似乎没有变化。

他吁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定是旅途劳顿,神经衰弱了。眼看窗外天色彻底沉入墨蓝,今夜只能暂且在此安顿。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草草吃了点干粮,在和主卧相隔最远的厢房铺开睡袋,几乎是瞬间就被沉重的疲惫拖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

冷。

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把他从混沌中冻醒。

不是夜深的凉,是那种……能冻结血液、凝固呼吸的死寂之冷。房间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偏偏有一种微弱的光源,在门外断续闪烁。

是那间偏房。

那面镜子在发光?

心跳如鼓擂。他不想去,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但某种无法言说的诡异牵引力,拉扯着他的神经。他像提线木偶般翻身爬起,赤着脚,一步一步挪向那间偏房。

门虚掩着,那幽寂的、青白色的光就是从门缝里漏出来的。

他轻轻推开门。

嗡——

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极深之处的嗡鸣震颤着他的耳膜。那面古镜悬在半空,缓缓自转,镜面泼洒出大片冰冷的青辉,将房间照得一片诡谲阴森。镜面不再反射现实,而是翻滚着浑浊的、灰雾般的物质。

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目光却死死被钉在镜子上。

镜子里,渐渐映出一个人影。

是他的倒影。脸色惨白,瞳孔因极度恐惧而缩紧。但是……在他影子的身后,几乎紧贴着他的后背,还有一个“东西”!

一团扭曲的、人形的黑影,轮廓不断蠕动变化,仿佛由最纯粹的恶意凝聚而成。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窟窿般的眼窝,深不见底,流淌着无尽的怨毒和饥饿。它像是正从陈默的影子里长出来,又像是无声无息地寄生在他背后多年!

镜中的陈默,眼神绝望。

那黑影的“手臂”——一段扭曲的阴影——缓缓抬起,搭在了镜中陈默的肩上。

与此同时,陈默感到自己真实的肩膀猛地一沉!刺骨的冰寒瞬间穿透皮肉,直抵灵魂,冻得他牙关格格作响。

镜面骤然清晰!

所有雾气敛去,那鬼影的面容无比清晰地呈现出来——干瘪、青黑、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一张狰狞到极致的鬼脸!它张开了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极其尖锐、饱含痛苦与贪婪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入陈默的脑海:

“替……身……”

“找……替……身……”

“不然……你……死……”

镜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厚厚的白霜,咔嚓作响,房间温度骤降,呵气成冰。

陈默猛地向后踉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的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发出一声短促惊骇到极致的抽气,转身连滚带爬地逃回厢房,死死抵住房门,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那一夜,他瞪大眼睛直到天明,肩头那个冰寒的掌印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肉和神经。

第二天,他试过逃跑。但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跑,最终都会鬼打墙般绕回这座阴森的古宅。电话没有信号,与外界彻底失联。肩上的寒印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镜中鬼影的低语开始直接在他耳边响起,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

“找……替身……”

“下一个……路过的人……”

恐惧最终腐蚀了理智。第三天黄昏,当一个背着行囊、看起来是驴友的年轻男人偶然经过宅前,询问可否借宿时,陈默站在门廊的阴影里,脸色灰败,眼神挣扎最终归于死寂。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可以。”

他将那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引向了那间挂着古镜的偏房。关门落锁的瞬间,他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其短暂惊骇到极致的闷哼,随即一切归于死寂,只有那熟悉的、低沉的嗡鸣声隐约响起,带着一种餍足的意味。

陈默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解脱,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自我厌恶和绝望。肩上的冰寒瞬间减轻了大半。

但没等他缓过气,宅子外忽然刮起一阵极其怪异的阴风。

那风不吹树叶,不扬尘土,只带来漫天纷飞的、枯黄的纸钱,劈头盖脸打在宅邸的门窗上,簌簌作响。风中飘来一种声音,像是很多人捏着嗓子、用尖锐的假声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某种戏文,调子诡异凄厉,忽远忽近。

陈默骇然抬头。

透过院门的缝隙,他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飘了过来。

不是人!

是纸人!薄如蝉翼的宣纸扎成,穿着褪色破烂的民国衣褂,脸上涂着两团鲜艳得过分的腮红,嘴唇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墨点的眼睛空洞无神。它们轻飘飘地,脚不沾地,无声地滑行,将古宅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领头的纸人,身形稍高,似乎是个“丫鬟”,猛地抬起纸糊的手臂,直指向门内的陈默!

一股尖锐冰冷、充满无尽怨毒的精神意念,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陈……家……孽……种……”

“血……债……血……偿……”

纸人群猛地向前一涌,看似轻薄的纸片身躯撞在老宅的门墙上,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它们开始用纸手抓挠门窗,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陈默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向后门。是祖上!是祖上造下的孽!现在报应来了!那些纸人,是比镜中鬼更恐怖的存在!

他疯了似的撞开后门,一头扎进荒莽的山野之中。不敢回头,拼命狂奔,荆棘刮烂了衣服,石块硌破了脚底,肺叶如同火烧,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那诡异唱腔的余音,以及纸片摩擦般的簌簌声,仿佛始终追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一天?两天?他彻底迷失在深山里,饥寒交迫,恐惧透支着他的体力。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在一片浓雾中,眼前蓦地出现一个荒僻破败的小村子。

灰瓦泥墙,炊烟稀疏,几近与世隔绝。

几个穿着粗布衣服、面色僵硬的村民站在村口,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踉跄着扑过去:“救……救命!有东西追我!”

村民们的眼神空洞,交换了几个晦暗不明的眼色。一个看似村长的老者走上前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古怪的笑容:“后生,莫怕。进了村,就安全了。恰巧,俺们村今晚有喜事,你来,正好凑个热闹,冲冲晦气。”

“安……安全了?”陈默几乎要虚脱,巨大的 relief 感袭来,让他忽略了村民表情的诡异和语言的生硬。他被村民们半扶半架地引进了村。

村子静得出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看不到孩童玩耍,听不到鸡犬相闻。只有村中央一户稍显“气派”的人家张灯结彩,挂着红绸,贴着歪歪扭扭的喜字,但那红色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村民们开始“热情”地为他张罗。拿来一套崭新的、式样古老的新郎官红衣,硬要他换上。他挣扎,推拒,但那些村民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脸上依旧是那种刻板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俺们村规矩,外来客遇上喜事,都要沾喜气。”

“新娘子……等了很久了……真好……”

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这热情太过诡异,这村子太过死寂,这喜事来得太过突兀!他想逃,却被村民们无声地围在中间,那些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恐惧再次攫住他,比之前更甚,是一种缓慢沉入冰湖的绝望。

夜色彻底笼罩荒村。

那户人家堂屋,红烛高烧,烛火跳跃却丝毫不暖,反而映得满室阴森。屋里“坐”满了“宾客”,一个个穿着旧时代衣服,脸色惨白,表情僵滞,一动不动——全是纸扎的人!密密麻麻,填满了房间。

咿咿呀呀的喜乐毫无预兆地响起,不是人演奏的,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调子正是他之前听到的诡异唱腔!

两个脸上涂着大红坨的纸人丫鬟,搀着一个盖着大红盖头、身穿繁复嫁衣的新娘,缓缓飘了进来。

陈默被两个“村民”死死按着,被迫站在堂前。

拜天地——

他被强行压着低下头。

拜高堂——

再次被压着弯腰。

夫妻对拜——

他被扭转身,面向那个红盖头的新娘。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牙齿不受控制地战栗。

一阵阴风吹来,猛地掀起了那鲜红的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他刻骨铭心的脸——

青黑干瘪,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眼窝是两个流淌着无尽怨毒的黑洞!

正是古镜中那个寄生在他身后的狰狞鬼影!它咧开嘴,露出一个无比怨毒又无比满足的诡异笑容。

与此同时,满堂的纸人宾客们,齐刷刷地、僵硬地转过头,墨点的眼睛全部聚焦在陈默身上。它们的嘴角,在同一时刻,向上咧开,裂到一个非人的、惊悚的弧度。

整个荒村,回荡着无声却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怖尖笑。

红烛的火苗在这一刻骤然拔高,窜起幽绿的光芒,将满堂纸人惨白的脸和那鬼新娘狰狞的笑容映得如同地狱绘卷。无声的尖笑并非真的无声,它化作亿万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陈默的脑髓,搅动着他的灵魂。

他想尖叫,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身体被两个“村民”——现在看清了,也是做工更为粗糙的纸人——铁钳般的手牢牢架着,动弹不得。

那鬼新娘,不,是镜中那寄生了他多日的恶鬼!它顶着那张青黑裂痕的脸,缓缓飘近。腐烂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朽骨的味道。它伸出那只干枯漆黑、指甲尖长的手,抚向陈默的脸颊。

冰寒!比古镜的冰冷更甚,那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冻结之力,几乎要将他的思维都凝固住。

“郎君……”一个扭曲尖锐、仿佛无数碎片刮擦玻璃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拜了堂……便是夫妻了……随我去……享那极乐吧……”

它的笑容裂得更开,几乎要扯碎那干瘪的面皮。

不!绝不!

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一切恐惧。陈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一挣!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超出了控制,或许是那“极乐”二字刺激了纸人群,架着他的两个纸人手臂竟然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有了瞬间的松动!

就是现在!

陈默右脚狠狠踩向左边纸人的脚面——虽然那只是纸糊的,但诡异的触感让他心头更寒——同时身体拼命向右一撞!右边那个纸人猝不及防,轻飘飘的身体被撞得一个趔趄。

空隙!

陈默像一尾脱钩的鱼,猛地从夹缝中窜了出去,直扑堂屋大门!

“嗬——!”鬼新娘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厉啸,那啸声蕴含着无比的愤怒和怨毒,震得满堂的红烛绿焰疯狂摇曳,纸糊的窗户簌簌作响。

满屋的纸人宾客瞬间动了!它们不再是僵硬的摆设,而是化作一道道白色的鬼影,咧着鲜红的嘴,墨点的眼睛锁定目标,轻飘飘却又迅疾无比地飘飞起来,从四面八方围堵向陈默。那场景诡异恐怖到了极点,密密麻麻的纸人,如同被惊动的白色蝗群,扑向唯一的活物。

陈默头皮炸开,肾上腺素飙升,根本不敢回头。他撞开两个试图拦路的纸人——触手轻薄却带着一股阴寒的阻力——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堂屋,扑进了荒村的黑暗里。

身后,是纸片急剧摩擦空气的“唰唰”声,以及那鬼新娘愈发凄厉愤怒的尖啸。

村子死寂一片,刚才那些“村民”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黑灯瞎火,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他该往哪里逃?

左边!村口的方向!他依稀记得来路!

他发足狂奔,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灼痛的空气。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好几次他几乎摔倒。身后的“唰唰”声紧追不舍,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那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怪异味道。

就在他快要冲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前方地面上的泥土突然翻涌!

噗!噗!噗!

一只只苍白、由纸糊成的手臂猛地破土而出,疯狂舞动着,拦住了去路!不止前方,左右两侧的阴暗处,也有更多的纸人缓缓“浮”现出来,它们早已埋伏于此!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陈默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余光瞥见右手边不远处,有一间极其破败的小土地庙,庙门半塌,里面黑漆漆的,似乎荒废已久。庙门口歪倒着一尊石雕的土地像,面目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猛地折转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冲向那小庙,矮身从半塌的庙门钻了进去,然后拼命用后背抵住那摇摇欲坠的木门,剧烈喘息。

几乎就在他躲进去的下一秒,大量的纸人如同白色的潮水般涌到了庙门外。它们聚集在那里,徘徊着,发出急躁的“唰唰”声和纸张摩擦的“窸窣”声,但却没有立刻冲进来。

它们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陈默背靠着门板,能清晰地听到纸片刮擦门板的的声音,令人牙酸。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庙内空间狭小,充斥着一股尘土和旧木头的霉味。黑暗中,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

为什么它们不进来?这庙有什么特殊?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眼球艰难地转动,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庙内的情形。神台上空空如也,原本的土地像大概就是门口那尊。角落里堆着些烂稻草和杂物。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正对庙门的墙壁上。

那里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借着微光仔细辨认。墙壁上刻着一些简陋的、看似孩童随手涂鸦的图案和符号,但仔细看,却隐隐透着一股古拙的气息。图案很抽象,有类似火焰的纹路,有圈圈点点的符号,中间似乎刻了一个模糊的神像轮廓,神像的眼睛处被刻意加深,仿佛正凝视着庙门入口。

是这些刻痕挡住了外面的纸人?这是某种……辟邪的符文?虽然简陋,但似乎真的有效?

这个发现让陈默几乎要喜极而泣,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细小的稻草。他背靠着刻有符文的墙壁滑坐下来,全身脱力,不住地颤抖。

庙外的纸人骚动了一阵,似乎不甘心,但它们确实没有越雷池一步。过了不知多久,那“唰唰”声渐渐远去了一些,但它们并未离开,只是在外围徘徊着,如同守候猎物的白色幽灵。

暂时安全了……

然而,这安全并未持续多久。

一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寒再次从肩头那个掌印弥漫开来,迅速席卷全身。

“哼……以为……躲在这里……就没事了?”

镜中鬼那扭曲尖锐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和贪婪。

“拜了堂……你便是我的夫……因果已定……这残破的守护……挡不住你我之间的联系……”

陈默骇然发现,肩头那寒印所在的位置,皮肤下的血管开始隐隐发黑,如同蛛网般向四周蔓延!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和剥离感冲击着他的意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将他的灵魂从这具身体里挤出去!

这鬼庙能挡住纸人,却挡不住已经通过冥婚仪式与他建立了更深刻联系的镜中鬼!

“不……滚出去!”陈默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努力对抗着那意识的侵蚀和身体的冰冷。

“没用的……”鬼音如同跗骨之蛆,“仪式已成……除非……找到‘替身’……不是普通路人……需是……与这些纸人……有深仇大恨之人……用其魂……祭了镜……方能……彻底斩断与它们的因果……我得了自由……你也能活……”

与纸人有深仇大恨之人?祭镜?

陈默在剧烈的痛苦和混乱中捕捉到这些碎片信息。镜中鬼的意思竟然是……要他去找到一个纸人的仇人,用那人的灵魂来献祭古镜?这样既能满足镜子(或者说镜中鬼)的需求,又能因为斩断了纸人复仇的因果目标而让自己逃脱?

这太疯狂了!太邪恶了!

但……这是他唯一的生路吗?被镜中鬼侵蚀夺舍,或者被外面成千上万的纸人撕碎?还是……去害一个素未谋面、但被纸人仇恨的人?

剧烈的挣扎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庙外纸人的骚动声突然变大,变得更加尖锐和急促,仿佛感受到了庙内镜中鬼的气息,变得更加狂躁愤怒。它们虽然不敢进来,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倍增。

而肩头的侵蚀也骤然加剧,他的半边身体几乎失去知觉,视野开始模糊,鬼新娘那张裂痕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丝理智。

“……是谁?!”陈默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一种破罐破破摔的疯狂,“纸人的仇人……是谁?!”

镜中鬼的声音带着一丝得逞的诡异笑意,断断续续地在他脑中回响:

“是……缔造它们……又最终……背叛了它们的人……”

“那个……巫师的后代……”

“他的血……能平息……最深的怨……”

“他就在……山里……我能……感应到……”

“找到他……引他……去古镜……”

大量的信息碎片伴随着极强的精神冲击涌入脑海,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一些模糊的画面闪烁不定:一个穿着深色长袍、面容阴鸷的男人在山中施展邪法……纸人在火焰中哀嚎……一个年轻的背影在山林中艰难跋涉……以及,古镜嗡鸣,渴望鲜血与灵魂的悸动……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庙门外那些徘徊的白色影子,又感受着体内那不断蚕食他生命的冰寒。

没有退路了。

要么成为镜中鬼的帮凶,去猎杀那个所谓的“巫师后代”,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

要么,就在这里,被它们二者之一,或者共同撕碎。

外面的纸人似乎感应到了庙内一人一鬼达成的某种邪恶共识,变得更加狂躁,开始更加猛烈地冲击着那无形的屏障,庙门簌簌抖动,墙上的刻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天,快要亮了。

黎明的微光并不能带来任何温暖,反而让这座荒村和小庙显得更加诡异和绝望。

陈默缓缓地、颤抖地站起身。

他的眼神里,最后一点人性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麻木和狠厉。

他看向庙门外那些白色的恐怖身影,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

“我……去找。”

破庙的腐朽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默侧身挤了出来。天光是一种病态的灰白,勉强照亮这个被诅咒的荒村。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空气,而是源于身后庙内那刻痕渐黯的墙壁,以及肩头愈发阴冷刺骨的鬼印。

“他……在西北方……”镜中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蛛丝,在他脑髓中缠绕、指引,“穿过……那片枯木林……能感觉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脉气息……”

陈默麻木地转动眼珠,望向村子西北方向。那里确实有一片黑压压的林子,树木枝桠扭曲,不见半点绿色,如同大地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枯骨手臂。

他没有立刻动身。庙宇周围,那些纸人并未离去。它们静静地立在薄雾中,惨白的脸孔朝着他,墨点的眼睛空洞却执拗。数量似乎比夜晚更多了,密密麻麻,无声地包围着,保持着一段诡异的距离。它们像是在观察,在等待。等待他这个被标记的猎物,最终耗尽那一点可怜的庇护。

当他抬脚,试探性地向西北方向迈出第一步时,所有的纸人头颅,齐刷刷地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了一个细微的角度。

唰…… 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

它们不攻击,也不靠近,只是跟着。如同送葬的队伍,沉默地押送着他走向命定的终点。

陈默不敢回头,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他能感觉到那些空洞的目光黏在背上,冰冷,怨毒,又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冲向前方的枯木林。

身后的“唰唰”声也随之变得密集,纸人群飘动起来,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如影随形。

一踏入枯木林,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扭曲的枝桠交错,遮蔽了天空,投下狰狞的阴影。脚下是厚厚的、腐朽的落叶,踩上去软塌塌的,发出一种腐烂的噗嗤声,每一步都让人担心会陷下去。林子里死寂无声,连风声到这里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以及身后那一片催命的、细密的纸片摩擦声。

“快……点……”镜中鬼在他脑中催促,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渴望?它对那个所谓的“巫师后代”的血脉,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林子里开始出现不寻常的痕迹。一些树上挂着残破的、褪色的布条,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偶尔能看到地面有散乱的、被撕扯过的纸片,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墨迹,像是破碎的符咒。越往里走,这种痕迹越多。

甚至,在一棵特别粗壮、树干被雷劈开大半的枯树下,陈默看到了半截被撕碎的纸人手臂,苍白的手指扭曲着,指向林子更深处。

这里发生过战斗?那个“巫师后代”和这些纸人交过手?

这个念头让陈默心底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望火花。如果那个目标人物有能力与纸人对抗,那自己引他去古镜的行为,岂不是……

“哼……徒劳的挣扎……”镜中鬼立刻感知到了他的心思,发出冰冷的嗤笑,“他血脉里的那点东西……早该耗尽了……这些纸儡……怨念滔天……不死不休……他逃不了多久……”

希望的火花瞬间被掐灭,只剩下更深的寒意。

又深入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的景象让他骤然停步。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景象惨烈。十几个纸人彻底被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纸屑和竹篾骨架散落得到处都是,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血迹。空地中央,地面被某种力量炸开一个小坑,周围的树木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切的划痕,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抓过。

血腥味和那种特有的陈年纸张腐朽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战斗刚刚结束不久!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

“在附近……他受伤了……跑不远……”镜中鬼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找!仔细找!”

陈默屏住呼吸,目光疯狂扫视着周围狼藉的林地。血迹滴沥沥沥,指向空地另一侧的一簇茂密的、早已枯死的灌木丛。

那灌木丛在微微颤动。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脚下的纸屑和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他距离灌木丛还有三四步远时——

“嗖!”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猛地从灌木丛后袭来!

陈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脸颊一凉,一丝刺痛传来。他猛地偏头,看到一枚锈迹斑斑、却磨得尖利的铁蒺藜深深钉进了他身旁的树干上,尾端还在微微颤动。几滴血珠从他脸颊的划痕处渗出。

灌木丛哗啦一声被拨开,一个人影踉跄着站起,背靠着枯树,剧烈地喘息着。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陈默还要年轻几岁的男人,约莫二十出头,衣衫褴褛,布满血污和破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疲惫、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警惕和狠厉。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似乎受了伤,右手则紧紧握着一把古怪的、刻满了符文的短匕首,匕首上沾着黑色的污血和纸屑。

他死死地盯着陈默,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因为脱力和紧张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你们这些鬼东西……休想再靠近!”

陈默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这就是那个“巫师后代”?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什么邪恶之徒,反而像个和自己一样,被无情追猎、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就是他!”镜中鬼的声音在陈默脑中尖啸,充满了贪婪和狂喜,“就是他!陈家的孽债!抓住他!带他回去!”

那年轻男人见陈默不动,眼神更加警惕,目光扫过陈默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新郎红衣,又看到他脸上那细微的伤口和渗出的血珠(活人的血),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戒备覆盖。

“你是谁?”他厉声问,匕首握得更紧,“你不是它们……但你身上……有更恶心的东西!”他的目光骤然锐利,似乎隐约感觉到了陈默肩上那镜中鬼的阴寒气息。

陈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计划中那套诱骗的说辞,在此刻面对这样一个浑身是伤、眼神却依然凶狠的活人时,变得无比艰难和罪恶。

“说话!”年轻人逼近一步,匕首寒光闪闪,“你跟那些鬼纸人是一伙的?还是……”他眼神狐疑地再次扫过陈默的红衣,“……跟这山里别的脏东西是一伙的?”

“不……我……”陈默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大脑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数道白色的影子如同利箭般从周围的枯树林中激射而出,直扑那年轻人!是纸人!它们一直跟着,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等待陈默这个“诱饵”吸引目标的注意力,然后发动突袭!

年轻人脸色剧变,骂了一句脏话,反应极快地挥动匕首格挡。匕首上的符文闪过微光,接触到匕首的纸人发出被灼烧般的“嗤嗤”声,冒起青烟,动作一滞。但他受伤不轻,体力明显不支,动作慢了半拍。

嗤啦! 一个纸人锋利的纸手划破了他的后背,带出一溜血花。

年轻人闷哼一声,踉跄向前,正好冲到了陈默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

机会!

镜中鬼在陈默脑中疯狂咆哮:“动手!打晕他!快!”

陈默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被那股冰冷的意念驱使着,抬起了手——旁边地上正好有一截断裂的粗壮枯枝。

年轻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身后扑来的纸人吸引,正全力挥匕格挡,将后背的空门暴露给了近在咫尺的陈默。

他的眼神因战斗而充血,带着绝望的疯狂,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穿着红衣的、古怪男人的骤然举动。

陈默的手高高扬起,枯枝带着风声,狠狠砸落!

目标,是年轻人的后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他能看到年轻人鬓角滑落的汗珠,能听到他粗重痛苦的喘息,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

砰!

一声闷响。

年轻人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疯狂和锐利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不敢置信所取代。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陈默,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有一片深深的、破碎的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他眼中的光芒熄灭了,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周围扑上来的纸人骤然停住了动作。它们悬停在半空,惨白的脸孔齐刷刷地转向陈默,墨点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他,然后又“看”向地上昏迷的猎物。

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令人恐惧。

它们似乎理解了这个穿红衣的男人,是“同类”?是来“帮忙”的?抑或是……某种它们无法理解的、更诡异的存在?

纸人们缓缓地、迟疑地后退了一些,但仍然包围着,保持着监视。

陈默握着那截染血的枯枝,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看着那张苍白却眉目清晰的脸,看着从他后颈缓缓流出的鲜血……

他做了什么?

他真的动手了。为了自己活命,他袭击了另一个无辜的、同样在被追杀的人。

巨大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温度。

“做得好……做得好……”镜中鬼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充满了愉悦和蛊惑,“现在……拖上他……回古宅……时间不多了……”

陈默如同提线木偶,麻木地弯腰,费力地将昏迷的年轻人架起来。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沉,伤口还在渗血,温热的血沾了陈默一手,那温度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他拖着沉重的猎物,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

身后的纸人群无声地跟着,如同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押送着祭品,也押送着一步步踏入深渊的帮凶。

穿过枯木林,再次经过那个死寂的荒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似乎隐约站着几个僵硬的身影,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经过。

肩头的鬼印发出阵阵冰寒,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标记着所有权的归属。

离那栋阴森的古宅,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的压抑感几乎凝成实质,那座吞噬光线的宅邸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门,等待着祭品的到来。

古镜的嗡鸣,似乎已经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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