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黄昏。
距离杨金英信中那绝望的“玉石俱焚”之时,仅剩不到两个时辰!
秦岳攥着那张浸透血泪的布条,指节捏得发白,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他低估了宫女们的绝望!杨金英等不到二十一日了!她们要在今夜,就在这紫禁城沉寂之时,提前动手!
怎么办?!
硬闯浣衣局阻止?无异于自投罗网!通知陆炳?那等于亲手将杨金英她们送上凌迟台!更可怕的是,陆炳很可能顺势提前发动他的计划,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而秦岳这枚棋子,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
冷汗浸透了里衣,秦岳强迫自己冷静。他必须找到一个能在不暴露自身、不惊动高层的前提下,阻止杨金英她们送死的方法!
“器!”怀中被油布包裹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盘踞。陆炳要他在明晚行动,目标“灯灭人散”。这“灯灭”…会不会是某种信号?一种行动开始的暗号?如果能提前触发这个信号,或者制造一个假的信号…是否能误导杨金英她们,让她们误以为时机未到,从而暂缓行动?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旦被陆炳察觉他擅自改动计划,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别无选择!
他飞速回忆与“影子”交接时的每一句话——“后日夜,听指令而动,目标——‘灯灭人散’。” “听指令而动”!关键在这里!指令是什么?由谁发出?何时发出?“影子”没说!这意味着,指令很可能是在行动前一刻才下达!他还有时间差可以利用!
秦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需要制造一个假的“灯灭”信号,就在今夜!一个能让杨金英她们看到,却又不会立刻引起陆炳警觉的信号!
目标锁定:西六宫区域! 杨金英所在的浣衣局靠近西六宫,而历史上壬寅宫变发生在乾清宫(嘉靖寝宫),但今夜宫女们仓促起事,目标很可能还是嘉靖!嘉靖今夜宿于何处?这是关键!
秦岳立刻以“巡查宫禁,加强西苑值守”为由,找到了赵德成。赵德成虽对他心存芥蒂,但宫禁安全乃职责所在,尤其在昨夜采露阁出事之后,更不敢怠慢。
“圣上今夜宿于翊坤宫端妃处。”赵德成翻看着值更记录,随口说道,“西六宫那边,尤其翊坤宫附近,多派些人手。秦小旗,你心思细,带几个人去那边盯着点,别让那些没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圣驾!”
翊坤宫!端妃!
秦岳心头剧震!历史上,壬寅宫变中,正是端妃曹氏(被诬陷为宫女弑君的主谋)和宁嫔王氏被牵连处死!杨金英她们今夜若动手,目标必然是翊坤宫!
“属下遵命!”秦岳压下翻腾的心绪,立刻领命,点了周焕和另外三名力士——他故意带上这个对头,既是障眼法,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人证”。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暮色渐深的宫道中。周焕一脸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秦岳无心理会,大脑飞速运转。如何在翊坤宫附近制造一个显眼却又“合理”的“灯灭”信号?
机会来了!
当他们巡逻至翊坤宫西侧一条相对僻静的夹道时,秦岳“眼尖”地发现前方一处宫檐下,悬挂在廊柱上的一盏气死风宫灯,里面的烛火正不正常地剧烈摇曳着,灯罩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眼看就要熄灭!
“周兄,你看那灯!”秦岳立刻指着那盏灯,“风太大,灯要灭了!这要是惊扰了圣驾,你我担待不起!快!取梯子来,把灯固定好,换根粗点的蜡烛!”
周焕顺着看去,果然看到那灯在风中摇摇欲坠,火光忽明忽暗。他也怕担责任,骂骂咧咧地指挥一个力士:“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秦小旗的话吗?快去取梯子和备用的蜡烛灯油来!手脚麻利点!”
力士应声跑开。秦岳和周焕等人则留在原地“看守”这盏危险的灯。秦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必须让这盏灯“灭”得恰到好处!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廊柱下,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指尖飞快地弹出一粒小石子,精准地打在悬挂宫灯的铜钩连接处!那连接处本就有些锈蚀松动,被这力道一击,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不好!”秦岳“惊呼”一声!
几乎同时,一阵更猛的穿堂风呼啸而过!
哗啦——!
那盏宫灯猛地一歪,灯罩瞬间被狂风吹落,砸在地上粉碎!里面的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一片黑暗笼罩了那处角落!
“该死!”周焕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
“快!快把备用的灯点上!小心火烛!”秦岳一边“焦急”地指挥着刚取回东西的力士,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扫向翊坤宫方向以及浣衣局所在的黑暗角落。
熄灯!信号发出!
这盏位于翊坤宫近侧、因“意外”而熄灭的宫灯,就是秦岳赌上性命制造的假信号!他希望,正在暗中观察、等待时机的杨金英等人,能看到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他希望,她们会将这解读为“灯灭”信号提前出现,但“人散”(行动指令)却未至!这种矛盾,足以让绝望中仍存一丝理智的杨金英产生疑虑,从而暂缓行动!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备用灯很快被点亮,昏黄的光芒重新驱散黑暗。翊坤宫内依旧一片宁静,只有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传来。浣衣局方向,更是死寂一片。
成功了吗?秦岳无法确定,但至少,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尖叫或骚乱!这微弱的希望之光,暂时保住了!
“晦气!”周焕骂了一句,显然觉得这只是个意外,“行了,灯也弄好了,继续巡吧!”
秦岳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带队离开。突然!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翊坤宫侧门冲了出来,是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看到秦岳他们如同看到救星,带着哭腔喊道:“快!快来人!不好了!端妃娘娘…娘娘她突然晕厥,口吐白沫!快传太医啊!”
端妃晕厥?!
秦岳和周焕都是脸色一变!端妃是嘉靖最宠爱的妃子之一,在她宫里出事,非同小可!
“周兄,你速去禀报赵总旗和当值统领!我去看看情况!”秦岳当机立断,将周焕支开,自己则跟着那小太监快步冲进翊坤宫。
宫内已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端妃曹氏躺在锦榻上,脸色青紫,身体微微抽搐,口角确有白沫溢出,气息微弱。
“怎么回事?!”一个威严而焦急的声音响起。嘉靖皇帝竟已闻讯赶到!他穿着便袍,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暴戾和惊疑,死死盯着昏迷的端妃。
“回…回圣上…”一个老太监战战兢兢跪地,“娘娘…娘娘晚膳后服用了陶真人今日新进献的‘九转玉液丹’,说是能养颜安神…可…可没过多久就…”
又是陶仲文的丹药!
秦岳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巧合!联想到陆炳对陶仲文的敌意,以及福安可能加入的珍珠粉…难道陶仲文察觉了什么?这是栽赃?还是意外?!
“陶仲文!!”嘉靖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扫视全场,“把他给朕叫来!还有!查!给朕彻查!这丹药!这宫里所有的东西!是谁想害朕的爱妃?!是谁?!!”
皇帝的雷霆之怒让整个翊坤宫如坠冰窟。所有宫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你!”嘉靖的手指猛地指向跪在角落、负责煎药和保管丹药的一个小太监——赫然是福安!“你是负责端妃汤药的?说!丹药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福安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语无伦次:“不…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只是按方子…按方子煎煮…药…药引…” 他惊恐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当看到穿着飞鱼服、站在不远处的秦岳时,那目光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求救?!
秦岳的心猛地一沉!糟了!福安要扛不住了!一旦他崩溃,供出珍珠粉的事,再被有心人(比如陶仲文或东厂)顺藤摸瓜…他秦岳必死无疑!更可怕的是,苏宛儿也难逃牵连!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女声响起:
“启禀圣上!奴婢太医院医女苏宛儿,斗胆请旨,为端妃娘娘先行施针,护住心脉!娘娘症状危急,恐有性命之忧,等不及陶真人前来!”
是苏宛儿!她不知何时已赶到,此刻正跪在御前,手中捧着银针包,脸色虽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嘉靖此刻心神大乱,只想着救端妃,立刻吼道:“快!快施救!救不回爱妃,你们统统陪葬!”
苏宛儿立刻上前,手法娴熟地取出银针,精准刺入端妃几处穴位。秦岳紧张地看着,他不懂医术,但看到苏宛儿沉稳的动作,心中稍定。
苏宛儿一边施针,一边快速检查端妃口鼻,并用手帕极其隐蔽地沾取了一点她口角的“白沫”,凑近鼻端闻了闻,眉头紧蹙。随即,她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案几上残留的丹药碎屑和盛放参汤的药碗。
她的动作细微而迅速,除了紧盯着她的秦岳,几乎无人察觉。秦岳看到她的眼神在闻到“白沫”和看到药碗时,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了然!
苏宛儿发现了什么?!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陶真人到——!”
一身道袍、仙风道骨却难掩一丝仓促的陶仲文快步而入。他刚要向嘉靖行礼,嘉靖已如暴怒的狮子般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道袍前襟,咆哮道:
“陶仲文!你的丹药!你的九转玉液丹!把朕的爱妃害成这般模样!你作何解释?!!”
陶仲文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但多年修道养气的功夫让他强行镇定:“圣…圣上息怒!贫道之丹,采天地精华,绝无害处!定是…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污染了丹药或药引!请圣上明察!”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福安,又扫过正在施救的苏宛儿,最后,竟然也若有若无地扫过了秦岳的脸!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阴冷的算计!
秦岳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
端妃中毒,是陶仲文设下的局!一个一石多鸟的毒计!
1. 铲除端妃? 端妃是否真被皇帝怀疑与宫女有牵连?陶仲文借机除掉潜在威胁?
2. 嫁祸陆炳? 丹药出事,皇帝震怒,负责宫廷护卫和侦缉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3. 清理隐患? 借机彻查丹药流程,很可能揪出在药引中动手脚(加入珍珠粉)的福安,甚至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指使者(秦岳,乃至陆炳)!
4. 打击对手? 若福安或其他人被屈打成招,咬出陆炳或锦衣卫,陶仲文便能重创政敌!
而自己,秦岳,因为与福安的接触,因为陆炳的“特别关注”,早已被陶仲文视为眼中钉!今夜,他不仅要面对杨金英可能提前行动的危机,更要陷入陶仲文精心布置的、足以将他碾碎的丹药毒杀案中!
死局!真正的十面埋伏!
嘉靖的咆哮、陶仲文的辩解、苏宛儿专注的施救、福安绝望的呜咽、还有无数宫人恐惧的颤抖…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喧嚣。
秦岳站在漩涡中心,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他看向苏宛儿,苏宛儿也正好施针完毕,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宛儿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对着秦岳,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秦岳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清了!
那两个字是——
“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