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七十二个时辰。在平日里,不过是日出日落的三个轮回,田间地头劳作的几个间歇。但在如今的张家屯,这三天却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每一刻都浸透着焦虑、恐惧和那份悬而未决的期盼,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焦灼的等待,是这三天的主旋律。凌云几乎是以身为桩,钉在了村尾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临时隔离区。油灯的烟炱熏黑了他的眼角,草药的苦涩气息仿佛已浸入他的衣衫和皮肤。他穿梭在草帘隔开的简易病床间,俯身查看每一个病人的状况,触摸他们额头的温度,观察他们排泄物的性状,耐心喂下每一碗药汤。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病情变化的迹象。
李文轩成了他最得力的臂膀。这个清瘦的书生,放下了纸笔的斯文,挽起袖子,帮着照料病人,更以惊人的细致,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用炭笔记录下每一个关键信息:李铁匠之父,首日高热谵语,脓血便日十余次;次日,热势稍退,便次减至七八次,脓血减少;第三日,神识转清,能进少量米汤,便次五六,渐成糊状……赵家小儿,发热腹痛……周家婆媳……一桩桩,一件件,简陋却清晰的记录,开始勾勒出疫情变化的轨迹。
张老汉则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守在“试验区”的边缘,既是维持秩序,防止外人干扰,也是隔绝内外,避免可能的交叉。整个村子,表面上死寂,暗地里却涌动着无数双眼睛。家家户户的门缝后,窗棂边,都藏着窥探的目光。人们在恐惧中观望,在绝望中等待,等待着那个外乡人夸下的海口,是被现实无情击碎,还是真的能带来一丝微光。
对比的显现,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残酷。
村子的其他区域,非“试验区”的地方,疫情依旧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哭嚎声撕裂寂静的空气,宣告着又一个家庭的崩溃。东头的老光棍周二,发病不到两天就没了声息;西边孙寡妇家,在婆婆死后,她自己也倒下了,留下个半大的孩子无人照看,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碎。死亡像一片浓重的阴影,不断扩张着它的版图。人们用着王婆子的符水,吃着各种道听途说的偏方,结果却只是徒劳地消耗着生命最后的能量。
而与之形成天壤之别的,是那片被孤立的“试验区”。破庙里,虽然也有死亡——两个年迈体衰、送来时已濒临死亡的重症患者,没能熬过这三天,这是凌云也无力回天的现实。但是,更多的迹象指向了希望!那些症状较轻、被及时送来的患者,如李铁匠的父亲,高热明显退了,虽然还虚弱,但不再胡言乱语,脓血便的次数和量都在减少。几个轻症的患者,腹痛减轻,腹泻转为溏便,甚至能自己起身喝粥。最令人振奋的是,那几户严格遵守“喝水必烧开”、“家有病人立即隔离”规定的家庭,如张老汉家、赵老四家,再没有出现一例新的感染! 健康的成员安然无恙,与隔壁非试验区家里接二连三的倒下的惨状,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在第三天傍晚,数据由李文轩平静地呈现。他将那张写满记录的草纸,铺在闻讯赶来的老族长、保长张有福等人面前。炭笔字迹清晰:
“试验区,六户,计三十一口人。三日内,新增病患:零。”
“非试验区,近三日,新增病患……据闻不下十例。”
“隔离区收治九人,重症两亡,余七人,五人病情明显好转,两人稳定。”
没有激昂的言辞,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和事实。但这简单的对比,却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老族长颤抖着手抚过那些字迹,保长张有福瞪大了眼睛,反复核对着。
舆论反转像一场无声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张家屯。那些原本躲在门后窥视、窃窃私语嘲讽的村民,再也无法忽视眼前铁一般的事实。
“听说了吗?老张家,真就再没人病!”
“李铁匠他爹,昨天都能坐起来喝粥了!前天还躺着等死呢!”
“赵老四家婆娘,前儿个还哭闹不让送她男人,今儿个倒庆幸了,说她男人在庙里比在家时强多了!”
“看看咱家隔壁,两天没了三口……这……这外乡郎中的法子,真管用啊!”
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讨论,怀疑的目光变成了惊奇的审视,嘲讽的嘴角换成了懊悔的叹息。求生的本能,开始以压倒性的优势,冲刷着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愚昧和偏见。对比自家或邻居家不断上演的生死悲剧,“试验区”内的相对安宁,成了最有力的宣传。
主动效仿成了必然的结果。开始有非试验区的村民,趁着夜色,或是找个由头,悄悄摸到张老汉家或破庙附近,不再是谩骂和扔石头,而是陪着小心,低声下气地询问:
“张老哥……那烧开水,到底要滚多久才算数?”
“李……李相公,俺家娃也发热拉肚子了……现在送进那庙里,还……还来得及不?”
“凌……凌郎中用的那草药,长啥样?俺们自己能去挖点不?”
求生欲压过了一切。面对死亡的真切威胁,什么祖辈规矩、什么神鬼之说,都变得苍白无力。人们开始用脚投票,选择那条被事实证明能活命的路。
王婆子的失声是这场反转中最具象征性的一幕。曾经前呼后拥、被奉若神明的她,如今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她那套“冲撞地脉”、“鬼神降灾”的说辞,在鲜活的生命得以挽救的事实面前,成了一个苍白可笑的笑话。有人看见她灰溜溜地躲在自家破屋里,连头都不敢露。她的彻底溃败,标志着旧有愚昧秩序在张家屯的根基,被彻底动摇了。
三天期满,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向破庙和整个张家屯。老族长在保长和张老汉的陪同下,亲自来到隔离区外。他看着庙里虽然虚弱但已有生气的病人,听着李文轩清晰的汇报,又望了望远处非试验区依旧传来的零星哭声,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眼眶湿润了。他转向疲惫得几乎站立不稳、却目光明亮的凌云,深深作了一揖:“凌先生……不,凌神医!老朽……老朽糊涂啊!从今日起,张家屯防疫之事,全凭神医做主!谁敢不从,就是跟全屯老少过不去!”
保长张有福也连连点头,立刻下令全村按照凌云的方法推行防疫。
大势已去,愚昧的高墙,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轰然倒塌。
凌云看着眼前这一切,身体虽然疲惫到了极点,但内心却充满了巨大的慰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他的方法,他的信念,经受住了最严峻的考验。而更让他欣慰的是,在这场战斗中,他收获了李文轩这样一位志同道合、能力出众的伙伴。
张家屯的抗疫之战,终于从绝望的挣扎和局部的试点,转向了全面推行的新阶段。前路或许仍有艰难,但希望之光,已然穿透了厚重的阴云,照亮了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