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朗城内，山鬼那充满巫祭风格的大厅内，火光摇曳，将墙壁上那些扭曲诡异的图案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活物。
刚刚处理完瘴气林方向的危机，将雄牛和苍木派走，山鬼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
秦军中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推进方式，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挥退了左右侍从，准备返回后方的寝宫，借助一些“特殊”的香料和仪式，暂时麻痹一下紧绷的神经，寻求片刻的宁静与力量。
然而，他刚刚站起身，还未走出大厅，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便从外面传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只见阿曼——这位凭借商贸网络和诡诈心思爬上雒越联盟二号人物位置的百越商人，此刻正快步走入大厅。
他往日里那副精明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甚至连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火把光下闪着微光。
山鬼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不自觉地皱紧，心中刚压下去的不安再次翻涌起来。
山鬼强作镇定，用一种带着不满和训诫的口吻说道：“阿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是整个雒越联盟仅次于我的尊者，是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行商的贾人了！遇事当沉着冷静，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岂不徒惹人笑话，动摇军心？！”
他的声音在大厅内回荡，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威严，试图同时安抚阿曼和自己内心的波澜。
阿曼冲到山鬼近前，甚至来不及行完整的礼节，只是急促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语速极快地说道：“山鬼大人！息怒！非是阿曼不稳重，实在是……实在是前线传来的消息，太过骇人！”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润泽干涩的喉咙，继续道：“刚刚接到东、西两路几乎同时送来的急报！东路方面……我们赖以倚仗的沧澜水峡谷……失守了！”
“什么？！”山鬼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踏前一步，死死盯住阿曼，“你说清楚！沧澜水峡谷怎么了？！那可是天险！有青狼和他麾下的雄牛部勇士驻守！还有那么多的民兵，怎么就失守了？！”
阿曼脸上血色褪尽，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峡谷……已被秦将蒙恬攻破！三万守军……据报，据报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青狼长老他……他力战不屈，已……已蒙山神召唤，回归神国了！”
“全军覆没……青狼战死……”山鬼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撞在了冰冷的石质主位上才稳住身形。
沧澜水峡谷，那是他苦心经营，投入重兵布防的东线核心壁垒！
他预想过那里会经历苦战，会损失惨重，但他从未想过，会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地被攻破！
连青狼那样勇猛的老将都战死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
阿曼看着山鬼瞬间苍白的脸色，咬了咬牙，继续禀报：“还有西线……扼守西线要道的黑石寨……也……也失陷了！四千守军……尽数殉城！秦将项羽，攻势如雷霆，凭借重炮火力，已将黑石寨夷为平地！”
东线天险崩毁，野人山的秘密随时可能暴露在秦军的眼下！西线门户洞开！
再加上中路瘴气林那不断逼近、如同附骨之蛆的爆破声......
山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山鬼原本以为，凭借这三道防线，至少能将秦军阻挡数月，足以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流尽鲜血，耗尽粮草，最终知难而退！
他甚至幻想过在文朗城下与疲惫的秦军进行决战，一举奠定胜局。甚至是阵前斩杀秦狗的皇帝老儿！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秦军的强大，远超他的想象！
蒙恬用兵如神，项羽勇不可挡，而那位坐镇中路的秦狗皇帝，更是拥有着闻所未闻的破障手段！
一种久违的、名为“惊慌”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并且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山鬼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发凉，微微颤抖。
自从当初在瘴疠谷设计重创秦军，确立了自己在百越一带的无上权威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一直以来，他凭借着对丛林的熟悉、对百越各部的掌控以及一些装神弄鬼和不算太高明的计谋，无往而不利。
可此刻，山鬼面对的是一台前所未有的、高效而冷酷的战争机器，是帝国倾国而来的碾压式力量！
山鬼那点有限的谋略和依仗，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想下令，脑海中却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瞬间被恐惧淹没。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手指在空中无力地虚抓了几下，最终只能颓然落下。
阿曼站在下方，将山鬼这一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
他看着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山神之子”，此刻竟如同一个被吓坏了的普通巫师，脸上那狰狞的纹身也掩盖不住那份源自心底的仓皇和无措。
一股强烈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遍了阿曼全身。也让他想起来，山鬼那所谓的山神代言人的身份，不过是他们自己鼓吹出来的！一直以来过于顺利的发展，让他失去了理智！
当初选择支持山鬼，对抗大秦，固然有秦帝国严厉的商贸管制损害了他巨大利益的原因，但更多是出于一种投机心理，想在这片化外之地攫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
他以为凭借雒越的地利和山鬼的诡计与山神化身的身份，至少能率领百越诸部和大秦周旋一番，甚至割据一方！
可现在......冰冷的现实让他明白，他错了，错得很离谱！
秦军的强大，秦帝的决心，根本不容挑衅！
东西两路据点如此迅速地被拔除，中路天险被以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平推，这哪里是战争？！
这分明是一场不对等的碾压！！！
他手中的确还掌握着巨额的财富，足够他隐姓埋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富足安稳地度过余生。
可如今，随着秦帝那封杀气腾腾、明确将他列为必诛之人的檄文传遍天下，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回头路！
一旦自己落入秦军手中，等待自己的绝对是比死亡更凄惨的下场！
而眼前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盟友”，在这个关键时刻，表现出的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软弱和惊慌！
这让他如何不心寒？！如何不后悔？！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阿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此刻必须点醒山鬼，或者……为自己谋划后路。
他上前一步，声音刻意压低了少许，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急迫：“山鬼大人！山鬼大人！请醒醒！”
山鬼被他的声音唤回了一些神智，茫然地看向他。
阿曼继续道：“山鬼大人！根据秦军目前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他们兵锋之锐，远超我等预估！东、西门户已开，中路屏障也将不保！我军虽众，但装备、训练皆远逊于秦军精锐，若固守文朗城与之正面决战，恐怕……恐怕胜算渺茫啊！”
他观察着山鬼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个危险的提议：“是否……是否该考虑，暂避其锋？待秦军主力抵达文朗城下时，我们……我们放弃此城，退入更深处的山林之中？凭借我们对地形的熟悉，与秦军周旋，等待时机？”
“弃城？！”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将山鬼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炸醒！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隐藏在纹饰下的眼睛骤然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被触犯了逆鳞的毒蛇，死死盯住阿曼！
刚才那一瞬间的软弱和惊慌仿佛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和属于统治者的森然威严！
“阿曼！”山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是在教本尊做事吗？！还是在动摇军心，为自己寻找退路？！”
他一步步逼近阿曼，周身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你做过的事！秦狗皇帝的那封檄文，你我都榜上有名！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弃城？哼！失去了文朗城，失去了这最后的根基和威信，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那些部落还会听从我们的号令吗？到时候，不用秦军来攻，我们就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这片丛林甚至是那些跟随我们的部族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阿曼被山鬼骤然爆发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额头上刚擦去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小人不敢！小人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忧心局势，一时失言！一切自然但凭山鬼大人做主！小人誓死追随大人！”
他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触碰了山鬼最敏感的神经——权力和威信。
同时也更加确认，山鬼绝非可托付的明主，此人刚愎自用，且到了关键时刻，缺乏真正力挽狂澜的魄力和智慧。
山鬼冷哼一声，看着阿曼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的暴怒稍稍平息，但那份警惕却更深了。
他不再看阿曼，转身快步走到悬挂着简陋南疆地图的墙壁前，目光阴沉地扫过东、西、中三个方向。
他知道，必须做出应对了，不能再心存任何侥幸！
“传令！”山鬼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东线！命令所有成建制的、受过一定训练的正规部队，放弃现有据点，立刻向文朗城方向收缩集结！将所有富余的、尤其是那些不便携带的重武器、大部分粮草，留给当地的民兵！告诉他们，为了山神，为了家园，用尽一切办法，袭扰秦军，攻击他们的小股部队！我要让东路的秦军，每一步都走在荆棘之上！”
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戳向西线野人山的位置，语气加重：“西线！命令黑蟒，带着他麾下所有的战士，以及西线能够集结的所有民兵，立刻、马上增援野人山隘口！告诉他，那里是我们西面最后的屏障！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用人命去填，也要给我把那边的秦狗挡住！能多挡一天，就是一天的胜利！”
这一连串的命令，带着壮士断腕的狠辣，也透着几分无奈。
放弃东线广袤区域，寄希望于民兵的骚扰；集中力量死守西线最后关隘；同时期盼中路瘴气林的陷阱和即将可能到来的暴雨能够创造奇迹。
“是！山鬼大人！我这就去安排！”阿曼不敢再有丝毫异议，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他的背影在大厅门口略显仓促，仿佛急于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走出昏暗的大厅，来到相对开阔的庭院，夜风一吹，阿曼才感觉胸口那股憋闷感稍稍缓解。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摇曳、如同巨兽之口的大厅，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
“山鬼已不足恃，文朗城危在旦夕……”阿曼在心中飞速盘算着，“我必须为自己，准备一条真正的后路了。”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更深邃、更神秘的连绵群山，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
或许，那里才有真正的生机……
而大厅内，山鬼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火光将他孤独而偏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与那些诡异的图案融为一体。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我不会输……我是山神之子……这片土地，是我的！”他低声嘶吼着，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而，帝国战争的巨轮，已然轰然启动，正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碾碎一切阻碍，向着文朗城，向着最后的叛军巢穴，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