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惊蛰 隐 雷鸣
黄蜚回到府中时，眉宇间的凝重却比黎明前的黑暗更深沉几分。
他没有去书房，而是独自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抽出新芽的石榴树怔怔出神。赵高翔那番关于寻找原配的坦言，以及其后对大局影响的深远考量，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欣赏赵高翔的坦诚与重情，更忧虑此事可能引发的波澜。尤其是涉及到他那义女，身份特殊的“唐晏珠”……
“爹，您回来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用过膳了吗？”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黄湘苹穿着一身利落的鹅黄衣裙，像一只欢快的蝴蝶飘了进来。她看到父亲紧锁的眉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关切地走到他身边。
黄蜚看着女儿青春明媚的脸庞，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勉强笑了笑，习惯性地想揉揉她的头，却被黄湘苹灵巧地躲开。
“爹，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她嘟着嘴抗议，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和试探，“爹，您刚从提督府回来？是不是……见到侯爷了？他……他今日气色如何？听说又要打仗了，他定然很辛苦吧？”
听着女儿连珠炮似的询问，句句不离赵高翔，黄蜚心中那点烦闷更添了几分无奈。
他这女儿，心思单纯，对赵高翔的仰慕爱慕毫不掩饰，却哪里知道这背后牵扯的复杂情势。
“嗯，见过了。侯爷运筹帷幄，一切安好。”黄蜚含糊地应道，不想多谈。
黄湘苹却仿佛没察觉到父亲的回避，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神亮晶晶的：“侯爷那样的人物，真是世间少有！爹，您还记得吗？当初在江边，您……您差点带着我们……”她的话语顿住，那段父亲战败后欲举家自尽的惨痛记忆，即便如今想来也让她心有余悸，脸色微微发白。
黄蜚的神情也瞬间黯淡下来，那是他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黄湘苹深吸一口气，甩开那可怕的回忆，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和……虔诚：“是翁叔叔和张将军及时赶到，救了我们！可我心里明白，真正改变我们命运的，是侯爷！是他收留了我们，重用爹爹，给了我们安身立命之所，也给了我希望！”
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切，“女儿……女儿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辈子若能……若能常伴侯爷左右，哪怕只是端茶递水，亲眼看着他建功立业，便心满意足了！”
她抬起眼，勇敢地直视着父亲：“爹，女儿知道不该有非分之想，唐姐姐她……她知书达理，和侯爷甚是相配。女儿不敢与她相比，只是……只是控制不住这份心思。”她的话语坦率得让人心疼，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唐姐姐……”黄蜚喃喃重复着这个称呼，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朱晏棠的身份是绝密，对外她只是投靠自己的孤女“唐晏珠”，甚至认了自己做义父以遮掩身份。湘苹一直以为她只是义姐，毫不知情！
如果唐晏珠的身份不公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是了！如果朱晏棠乐安公主的身份一直不公开，她就始终是“唐晏珠”，那么即使将来赵高翔的原配夫人被寻回（无论生死），在明面上，赵高翔的妻室问题就简单得多！“唐晏珠”可以作为侧室或其他身份存在，而不至于引发“公主屈居侧室”或“侯爵停妻再娶”这等足以被政敌大肆攻讦的惊天风波！
所有的矛盾和风险，都可以被限制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黄蜚猛地站起身，在花厅里急促地踱了两步，眼中精光闪烁。他之前的忧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出口！这个办法，或许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赵高翔的声誉，稳定军心民心！
“爹？您怎么了？”黄湘苹被父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黄蜚停下脚步，看着女儿懵懂而关切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她无意间的一句话，竟可能点破了一个关键的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沉声道：“没什么，爹想起一件紧要的军务。”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湘苹，你……你唐姐姐近日可好？”
“唐姐姐很好啊，一直在学堂忙着呢。”黄湘苹老实地回答，依旧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黄蜚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决断。此事关系重大，他必须找个机会，与赵高翔，或许……更要与那位深居简出的“义女”唐晏珠，好好谈一谈。只是，不知道那位身份尊贵的“义女”，对自己可能永远无法以真实身份站在心爱之人身旁的命运，又会作何想？
黄蜚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心中有了定计，便一刻也坐不住。他霍然起身：“备轿！不，牵马来！我去学堂见你唐姐姐！”他心中急切，连轿子都嫌慢。
“爹，我也去！”黄湘苹立刻拉住父亲的衣袖，眼中满是恳求与好奇，她隐约感觉到父亲的心事与唐姐姐，甚至与侯爷有关。
黄蜚本想拒绝，但看着女儿那执拗又带着忐忑的眼神，想到她方才那番坦诚之言，心中不由一软，叹了口气：“罢了，跟上吧，但一会儿莫要多嘴。”
父女二人骑马很快来到启明学堂。此时并非授课时间，学堂后院颇为安静。朱晏棠（唐晏珠）正在自己的小书房内整理书卷，见义父与湘苹一同前来，且黄蜚面色凝重，心中微微诧异，面上却依旧温婉从容，屏退了侍候的丫鬟。
“义父，湘苹妹妹，你们怎么一同来了？快请坐。”她亲自为二人斟上清茶。
黄蜚没有绕圈子，坐下后便深吸一口气，将赵高翔寻找原配之事，以及自己对此事可能引发政局动荡、影响赵高翔声誉和军心的担忧，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提及这是赵高翔刚与他谈过的，只说是自己根据一些迹象的推测和忧虑。
朱晏棠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逐渐化为沉思，最后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的眼波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黄蜚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晏珠，此事关乎侯爷大业，也关乎……你的将来。为父思前想后，若你的真实身份一直不公开，始终以‘唐晏珠’的身份存在，许多难题或可迎刃而解。只是……如此一来，实在委屈了你。”他语气沉重，带着愧疚。
朱晏棠抬起眼，眸中清澈如水，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甚至泛起一丝淡然而理解的笑意：“义父思虑周全，此举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何谈委屈？”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祖制礼法，固然重要，但比起侯爷的抗清大业，比起东南半壁的安危，我个人的名分荣辱，又算得了什么？隐藏身份，于大局最为有利，女儿……心甘情愿。再说如果公开身份，大明祖制，驸马很难作为........”
她这番深明大义的话，让黄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这位流落民间的公主，其心胸与见识，远超常人。
然而，朱晏棠话锋微微一转，目光柔和地落在了一旁因为听到如此机密而有些手足无措，又因父亲和姐姐的对话内容感到震惊和隐隐心痛的黄湘苹身上。
她看着湘苹那交织着迷茫、担忧和一丝不自觉失落的俏脸，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姐姐对妹妹的调侃与怜爱：
“倒是湘苹妹妹…？我瞧妹妹的神色，似乎心事更重些。”她浅浅一笑，那笑容通透得仿佛能看穿人心，“妹妹对侯爷的那份赤诚心意，姐姐其实早已看在眼里。说起来，侯爷那般人物，也难怪妹妹会……”
“唐姐姐！”黄湘苹万万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还被一语道破心事，顿时俏脸绯红，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晚霞。她羞得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跺脚嗔道：“你……你胡说什么呀！我……我没有……”她语无伦次，想要否认，却又在朱晏棠那了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最后只能羞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根都红透了。
黄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料到，朱晏棠不仅毫不介意身份隐藏的提议，反而如此敏锐地察觉并主动点破了湘苹的心思，语气中还带着如此明显的认可与……包容？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
朱晏棠将黄蜚的惊讶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杯，袅袅茶烟模糊了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也掩去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更为复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