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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的余韵刚过西巷,水粉斋后堂的窗棂便被叩响三声。那声响极轻,像初春新抽的柳丝扫过窗纸,却足以让伏在案前的雪嫣红停住指尖动作。她正用银簪细细调和新制的“琥珀凝香”唇脂,簪尖挑着的玫瑰膏在烛火下泛着蜜色光泽,闻言只稍一顿,便屈指弹灭了案头烛火。

堂内仅剩一盏琉璃羊角灯,光晕如豆,将她素色襦裙的衣角染成暖黄。门轴轻转时带起细微的吱声,慕容云海玄色的身影便裹着夜寒闯了进来,外罩的棉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霜花。他面上银丝面具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唯有双瞳亮如寒星,落在雪嫣红脸上时,那点寒意才稍稍融了些。

“这般深夜登门,倒是稀客。”雪嫣红起身时,裙摆扫过妆台上的螺钿镜,镜面晃出她清秀的眉眼。自去年“晓霞妆”一案,他借她的胭脂铺传递密信扳倒户部侍郎后,两人便默契地改用烟雨阁暗线联络,这般当面密会,已是半载未见。

慕容云海身后的黑衣劲卫将紫檀木匣轻放在案上,退至门后屏息而立。他抬手解了棉袍系带,露出内里劲装的银线暗纹:“边关八百里加急,北狄三十万铁骑已越阴山,前锋距雁门关不过三日路程。”

雪嫣红指尖在妆奁边缘一顿。她祖父曾在雁门关戍边十年,临终前总摩挲着地图说,黑风口是那处天险的咽喉,若失了此地,京城便再无屏障。

“主帅急要黑风口布防图。”慕容云海打开木匣,泛黄的桑皮纸上,朱笔勾勒的山川间密密麻麻标着营帐。他指尖点在“左营囤粮”四字上,声音压得极低:“烟雨阁死士扮作马商,在关外酒肆蹲守三日才绘成此图,可如今官道盘查比铁桶还严。”

雪嫣红凑近细看,图上连了望塔的位置都用朱砂点标得分明。她忽然想起父亲遗留的手札,里面提过前朝画师能在发丝上绣兵图,遇水不化。“寻常纸墨过不了淑妃的眼线,”她眸光微转,扫过妆架上排得齐整的粉饼盒,“但若是藏在胭脂水粉里呢?”

慕容云海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明了:“北地女子盛行的酒晕妆,需用重色胭脂反复晕染。”

“正是。”雪嫣红取下一枚石榴红粉饼,用银簪轻刮边缘,“这粉饼以高岭土混玫瑰露压制,内侧磨薄一层,用特制墨汁绘图,再敷上胭脂,纵是细查也难发现。”她指尖抚过粉饼背面的蜂蜡封边,“况且三日前,雁门关守将夫人刚订了二十套‘闺中锦盒’,正该由水粉斋送过去。”

羊角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曳。慕容云海看着她素手握着粉饼的模样,忽然想起去年她也是这般,用一盒掺了密信的“晓霞妆”胭脂,不动声色地解了他的围。他喉间微动,终是只道:“墨汁与绘图之事,需得万无一失。”

“放心。”雪嫣红将粉饼放回盒中,镜面映出她眼底的笃定,“家父曾留下一方‘不褪墨’,混着明矾水调开,纵是浸了水也晕不开分毫。至于绘图——”她取过一支狼毫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幼时跟着祖父学过微绘,画张缩小的地图,还难不倒我。”

门后传来劲卫极轻的叩指声,是提醒时辰的暗号。慕容云海重新系好棉袍,面具下的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度:“我让暗卫守在巷口,今夜……需得劳你费神了。”

雪嫣红未接话,只将那卷桑皮纸仔细折好,塞进妆奁底层的暗格。窗外的风卷着碎雪掠过檐角,她望着慕容云海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想起今早刚晒好的桃花露,本想给他留一瓶的。

天未破晓时,水粉斋的铜锁刚解了半道,刘嬷嬷便提着食盒进了后堂。她跟着雪嫣红已有十年,见惯了坊主为调制新胭脂彻夜不眠,却从未见她这般郑重——案上排着十枚“酒晕妆”粉饼,旁边摆着的松烟墨与徽墨,皆是压箱底的珍品。

“嬷嬷且帮我研墨。”雪嫣红挽起袖管,露出皓腕上半旧的玉镯,“松烟墨要研得比寻常细三倍,再兑三滴定色露。”她指着案角一个青瓷小瓶,里面是用明矾水混冰片特制的药剂,“墨色定要沉得住,便是被胭脂盖着也不能发灰。”

刘嬷嬷应着,取过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她见雪嫣红取来细砂纸,正对着粉饼内侧轻轻打磨,便忍不住问:“坊主,这粉饼本是要送边关的,怎的反倒磨起来了?”

“要在里面藏些东西。”雪嫣红头也不抬,指尖拂过粉饼内侧,待磨得光滑如镜,才取过一小勺藕粉,“北地干燥,粉饼易裂,先刷层藕粉浆做底,绘图时才不会晕开。”她将藕粉用温水调开,待凉透了,用软毛刷蘸着细细刷在粉饼内侧,“这层浆膜要薄如蝉翼,不然会硌着人。”

刘嬷嬷这才隐约明白,看着雪嫣红取过最细的狼毫笔,笔尖细如蚊足。“这得多大的功夫?”她忍不住咋舌,“便是绣娘做双面绣,也未必有这般精细。”

雪嫣红含着笑蘸了墨:“祖父教过,微绘要气沉丹田,腕力得稳如磐石。”她屏息凝神,笔尖落在粉饼上时,只余一道极细的墨痕。先勾黑风口的山脊线,再点出溪流的走向,不过片刻,山川轮廓已现。她一边画,一边低声道:“东侧峭壁不能攀,西侧溪流有暗礁,敌军把粮仓放东侧山坳,看着隐蔽,实则取水要绕三里地——这便是他们的死穴。”

刘嬷嬷在旁端着烛台,大气不敢出。她见雪嫣红将营帐数量标成极小的墨点,连了望塔的高度都用几不可见的短线区分,忽然想起去年“晓霞妆”里藏的密信,原来坊主这些年的本事,远不止调胭脂水粉。

“嬷嬷,取‘晚霞映波’胭脂来。”雪嫣红放下笔时,鬓角已沁出细汗。那胭脂是用落新夫花染的,色如暮云,最能遮盖墨色。她用细刷蘸了胭脂,极轻地敷在粉饼内侧,“得敷三层,每层都要匀,不然对着光看会有痕迹。”

待十枚粉饼都处理妥当,东方已泛鱼肚白。雪嫣红将粉饼一一放进描金妆奁,最底层垫着锦缎,上面铺了层洒金粉笺,写着“酒晕妆全套”。刘嬷嬷递过一碗热粥,见她指尖还沾着墨痕,便取来浸了玫瑰露的布巾:“坊主昨夜没合眼,好歹垫垫肚子。”

雪嫣红刚接过粥碗,就见慕容云海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晨霜的寒气。他手里提着个食盒,打开时,里面是一盅炖得极烂的参汤。“暗卫说你彻夜未眠。”他将参汤推到她面前,目光扫过案上的妆奁,“都妥当了?”

“嗯。”雪嫣红舀了勺参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刘嬷嬷带着去,她是老人,行事稳妥。”

慕容云海看着她眼下的青影,忽然道:“淑妃那边盯得紧,我让暗卫扮成商队,在城外三十里接应。”他顿了顿,又道,“粉饼送到后,我让人传信回来。”

雪嫣红抬眸时,正撞进他眼底的关切。她想起昨夜没送出的桃花露,便取了个玉瓶塞给他:“新制的,防风寒。”

慕容云海握着玉瓶,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微微一僵。门后劲卫又叩了指节,他终是只道:“万事小心。”转身时,棉袍下摆扫过案角,带起一缕淡淡的桃花香。

巳时的日头刚爬过城楼,水粉斋的青布马车已停在街口。刘嬷嬷揣着腰牌,将最后一个妆奁搬上车时,雪嫣红又叮嘱:“过城门时若被盘查,就说守将夫人特意订的‘酒晕妆’,北地风沙大,这胭脂最是护脸。”

“老身记着呢。”刘嬷嬷拍了拍车壁,“坊主放心,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东西送到。”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刚到城门,就被守城校尉拦下。那校尉三角眼眯着,伸手就要掀车帘:“近来严查出城车辆,打开看看。”

刘嬷嬷忙不迭下车,将腰牌递过去:“军爷行行好,这是给雁门关守将夫人送的妆奁。您瞧这腰牌,水粉斋的,错不了。”

校尉掂着腰牌,眼瞅着马车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妆奁,还是不放心:“打开几个看看。”

刘嬷嬷指挥着伙计打开最上面的妆奁,里面的胭脂水粉琳琅满目,玫瑰露的甜香混着松烟墨的清苦飘出来。校尉翻了翻,见都是些女人家的物件,骂了句“晦气”,挥挥手放行了。

马车刚过吊桥,城楼上就闪过个灰影。那人翻身上马,直奔城中孙府——皇后党心腹孙大人正在堂上品茶,听了禀报,嘴角勾起冷笑:“水粉斋?慕容云海倒是会找地方。去告诉黑风寨,截下那车东西,动静别太大。”

此时的马车上,刘嬷嬷正抚着心口念佛。她掀开帘子看了眼后面,见没追兵,才对赶车的伙计道:“过了前面的杏林,就有烟雨阁的人接应,再加把劲。”

话音刚落,就听前方林中传来呼哨声。一群蒙面大汉从树后窜出来,为首的挥着大刀:“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刘嬷嬷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护着车帘:“我们是送妆品的,没值钱东西!”

“妆品?”大汉狞笑着就要上车,“搜搜便知!”

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冲出几个劲壮汉子,为首的正是换了商贾打扮的慕容云海。他手中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就挑落了大汉的刀:“光天化日,也敢拦路抢劫?”

蒙面大汉们没想到遇上硬茬,一时间竟被打懵了。慕容云海的剑法又快又狠,不过三招,就有三个大汉倒地。为首的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想跑,却被慕容云海甩出的银针射中后心,惨叫着倒下。

其余人见状,哪还敢恋战,屁滚尿流地跑了。慕容云海收剑回鞘,走到马车旁:“嬷嬷,没伤着吧?”

刘嬷嬷颤巍巍地掀帘:“没、没有……多谢公子相救。”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想起什么,“那些妆奁……”

“我看看。”慕容云海检查了一番,见大多完好,刚松了口气,却发现车角滚着枚粉饼,边缘的蜂蜡磕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极细的墨线。他心头一紧,连忙拾起粉饼,用锦帕仔细包好:“无妨,只是蹭了点蜡。”

他对身后的暗卫使个眼色:“护送嬷嬷去杏林,我随后就到。”待马车走远,才捏着那枚粉饼皱眉——黑风寨是皇后的人,看来他们的动作,早已落入别人眼中。

三日后傍晚,雁门关守将府内,守将夫人正对着妆奁发愁。前几日接了水粉斋的货,却迟迟不见暗号,正琢磨着要不要让人去查,就见刘嬷嬷递过个锦盒:“夫人,这是坊主特意嘱咐的,说您定会喜欢。”

夫人打开锦盒,见里面是枚“酒晕妆”粉饼,看着与寻常胭脂无异。她想起半年前雪嫣红托人带的信,说遇急事看粉饼内侧,便取了银簪,轻轻刮去表层胭脂。

随着绯红褪去,一张细密的布防图渐渐显露。夫人倒吸口凉气,连忙让人将粉饼送往帅帐。

此时的帅帐内,守将正对着沙盘发愁。黑风口地势复杂,几次派斥候探查都损了人手,听闻粉饼里藏着图,忙接过细看。待看清上面的标注,他猛地一拍案:“好!好个雪坊主!”

图上不仅标了敌军粮仓位置,连巡逻队换岗的时辰都用小字注得分明。他当即点齐五千轻骑:“今夜三更,从东侧小路绕过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三更的梆子刚响,轻骑已悄无声息地摸到黑风口。正如图中所示,东侧山坳的粮仓果然防守薄弱,士兵们举着火把冲进去时,北狄兵还在酣睡。火光冲天时,守将亲率主力从正面猛攻,两面夹击之下,北狄大军顿时大乱。

这一战,不仅解了雁门关之围,还缴获了大批粮草。捷报传到京城时,圣上正对着奏折发愁,见了喜讯当即龙颜大悦,下旨嘉奖守将。

消息传到水粉斋时,雪嫣红正在调制新的“月白霜”。慕容云海掀帘进来,面具上还沾着风尘,眼底却带着笑意:“黑风口大捷,主帅说,你的图比军中斥候绘得还准。”

雪嫣红搅着霜膏的手顿了顿:“能帮上忙就好。”她抬眸时,正见慕容云海从袖中取出枚粉饼,正是那日掉落的那枚。

“磕掉的蜡我补好了。”他将粉饼放在妆台上,“这枚就留着吧,也算个念想。”

雪嫣红指尖抚过粉饼边缘,忽然笑了:“说起来,这酒晕妆还有段典故。杨贵妃当年最爱酒后敷这妆,说是‘醉后桃花面,比花更胜三分’。”

慕容云海看着她笑起来的模样,喉间微动:“待边关安定了,我带你去骊山看看。那里的温泉水,配你的胭脂,定能画出更美的妆。”

雪嫣红脸颊微热,刚要说话,就见暗卫匆匆进来,脸色凝重:“主子,宫里来消息,淑妃奏请圣上查封水粉斋,说坊主与边关私通,传递不明物件。”

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雪嫣红捏着那枚粉饼,指尖微微泛白。慕容云海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了下来:“别怕,有我在。”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妆台上的胭脂盒上,泛着朦胧的光。雪嫣红望着慕容云海面具下那双坚定的眼睛,忽然想起他送的那瓶桃花露,此刻正在妆奁深处,散发着淡淡的香。她知道,这场仗打赢了,但另一场更凶险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们要并肩而立,共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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