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田埂上的土粒被晒得发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热气往裤管里钻。三秒戴着顶旧草帽,蹲在自家三分地的田垄上,手里攥着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给脱毒土豆苗松土。近一尺高的苗秆撑着浓绿的叶片,风一吹就晃出层层绿浪,连带着田埂边的狗尾草都被衬得显了黄——这脱毒苗长得太快了,才一个多月,就比旁边张大爷家的普通土豆苗高出小半截,叶片宽得能盖住孩子的巴掌,叶色浓得像泼了墨,远远望去,整块地都透着股“不一样”的旺势。
“吧嗒、吧嗒——”烟袋锅子的声响从身后传来,混着粗重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三秒也知道是陈老五来了。陈老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认死理”,种了四十多年地,只信自己手里的老经验:留种要选地头上最壮的薯块,施肥只认自家沤的羊粪,连浇水都得看“老黄历”——说是“初一十五浇根,保准庄稼稳”。去年村支书推广高产玉米,他愣是摇着头说“洋玩意儿不养地,长出来的粮食不香”,守着两亩老玉米种到秋收,最后看着别人家的玉米堆得比自己高,也只嘴硬说“咱图个踏实”。
这会儿陈老五叼着烟袋,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晃到田垄边,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地里的脱毒苗,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烟丝燃出的青烟裹着他的影子,落在叶片上晃来晃去,他半天没说话,只“吧嗒”抽了口烟,烟袋锅里的火星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三秒,你这苗……长得也太疯了点吧?”陈老五终于开了口,烟袋杆朝地里指了指,语气里满是怀疑,“我昨天去张大爷地里瞅了,他那普通苗才到膝盖,叶片窄窄的,跟你这比,简直像没吃饱饭的娃。你这倒好,叶片宽得能当扇子,秆子壮得能当柴烧,咋看都不对劲。”
三秒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草帽沿往下压了压,挡住刺眼的阳光。他早就料到会有人说闲话——自打脱毒苗冒芽,村里就没断过议论,有人说“这是洋品种,水土不服长不活”,有人说“长得快没用,结的土豆肯定小”,只是没人像陈老五这样,当面把怀疑摆出来。
“大叔,这是脱毒种,跟普通苗不一样,”三秒指着叶片,耐心解释,“王站长说它根系发达,吸肥吸水快,所以长得旺,这是正常的,不是啥‘不对劲’。”
“正常?”陈老五往地上啐了口烟渣,往前凑了两步,粗糙的手指戳了戳一片脱毒苗的叶片,力道没轻没重,叶片晃了晃才稳住。他眯着眼,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我看不正常!你没听镇上赶集时,卖菜的老李说?现在有些年轻人种庄稼,为了让菜长得快、卖相好,偷偷往地里撒激素,那菜看着鲜亮,吃了对身子不踏实。你这苗长得这么邪乎,怕不是也用了那玩意儿吧?”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路过的村民顿时停了脚步。西边的王二婶挎着空竹篮,本来是要去河边洗衣裳,这会儿也凑过来看热闹;北边的后生狗蛋扛着锄头,刚从自家玉米地过来,听见“激素”俩字,眼睛都亮了,也往田垄边凑了凑。
“可不是嘛,我也听说过激素的事,”王二婶小声接话,目光落在脱毒苗上,带着点犹豫,“之前镇上超市卖的黄瓜,直溜溜的还带花,后来才知道是打了药,吃着都没黄瓜味。三秒啊,你这土豆苗要是真用了那东西,可不敢往外卖啊。”
“就是,咱村里人种地,图的就是个踏实,可不能干那坑人的事!”狗蛋也跟着说,他年纪轻,没种过几年地,对“激素”这类词格外敏感,眼神里都带了点警惕。
三秒的脸一下子热了,心里又急又委屈。他明明按手册好好种,没多用过一点化肥,更别说啥激素了,可现在被陈老五这么一说,再加上村民们的议论,好像他真干了啥亏心事似的。他张了张嘴,想把种植手册里的话搬出来,想把自己每天浇水、松土的辛苦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怎么说都显得苍白——陈老五认死理,村民们信“眼见为实”,光靠嘴说,根本没人信。
“我没用药。”三秒攥紧了手里的小铲子,指节都泛了白,声音有点哑,却很坚定。
陈老五却撇了撇嘴,没接话,只是又抽了口烟,眼神里的怀疑没少半分。周围的村民也没再说话,可那眼神里的犹豫和打量,像针似的扎在三秒心上。王二婶叹着气走了,狗蛋也扛着锄头离开了,田垄边又恢复了安静,可那几句“激素”“不踏实”的话,却在三秒耳边绕来绕去,让他心里堵得慌。
陈老五也走了,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眼地里的苗,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等着看你出岔子”。三秒蹲在地里,看着眼前浓绿的脱毒苗,之前的欢喜和期待都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心的憋屈。他伸手摸了摸叶片,还是厚实的、带着绒绒的质感,可现在再看,却觉得那浓绿的颜色都透着“不正常”。
“不能就这么算了。”三秒猛地站起身,心里有了主意。他得证明这苗没用药,得让村民们放心,不然就算以后结了土豆,也没人敢吃、没人敢种。
当天下午,三秒特意去了趟镇上的邮局,给县农科所的王站长打了个电话。王站长听他说了村里的议论,笑着说:“这好办,你摘片新鲜的叶片送过来,我们给你做个检测,出份报告,有报告在,村民们就信了。”
挂了电话,三秒心里踏实了些。他赶紧回到地里,选了片长得最壮的脱毒苗叶片,小心地用干净的报纸包好,又找了个硬纸盒装起来,生怕路上被压坏。第二天一早,他揣着纸盒,坐最早一班去县城的班车,把叶片送到了农科所。
等待报告的那几天,村里的嘀咕没停过。陈老五见了他,总故意绕着走,却在跟别人聊天时,有意无意提起“激素苗”;有些原本想跟着种脱毒土豆的村民,也私下里找他问“是不是真的安全”,三秒每次都只能说“等报告出来就知道了”,可心里的焦虑却一天比一天重。
五天后,农科所的检测报告寄到了村里。三秒捏着薄薄的纸片,手都有点抖,他赶紧拆开,目光落在结论那栏——“送检土豆叶片样本,未检出农药残留、激素及其他化学添加剂,符合安全种植标准”。
“没残留!真的没残留!”三秒忍不住喊出声,手里的报告被他攥得皱了些,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拿着报告,先去了陈老五家。陈老五正坐在院子里编竹筐,见他进来,头都没抬。
“大叔,您看!”三秒把报告递到他面前,指着结论那行字,“农科所的检测报告,说我这苗没激素,没化学残留,是安全的!”
陈老五愣了愣,放下手里的竹条,接过报告凑到眼前。他识字不多,可“无化学残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再看落款处农科所的红章,眼神里的怀疑慢慢淡了。他沉默了半天,才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三秒啊,是大叔错了,不该瞎猜,冤枉你了。”
“没事大叔,您也是担心大家吃得不踏实。”三秒笑了,心里的委屈终于烟消云散。
后来,三秒把检测报告贴在了村口的公告栏上,村民们都围过来看,之前的嘀咕渐渐没了。王二婶见了他,还特意道歉:“三秒啊,婶子之前不该瞎跟着说,你别往心里去。”狗蛋也跑来找他,说“等明年,我家的地也跟着种脱毒土豆”。
那天傍晚,三秒又去了地里。夕阳把脱毒苗的影子拉得很长,叶片在风里轻轻晃着,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他蹲下身,摸了摸叶片,心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欢喜——这苗不仅长得旺,还干净安全,等秋天结了土豆,一定能让村民们都满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收获的场景,满田的土豆从土里挖出来,最大的比粗瓷碗还大,村民们围着田地笑,那笑声,比夕阳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