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老周之前的那些恐惧和精心编织的借口,纯属是想多了。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捧着他那份字斟句酌、试图将“索要古董家具”包装成“阳间维稳特殊道具申请”的公文,求见了赏善司判官——魏征。
判官殿内,文牍如山,墨香与淡淡的阴气交织。魏征正伏案疾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卷宗,眉头紧锁,不怒自威。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何事?”
老周连忙躬身,用最谦卑的语气,先把阴阳巡回使、三品荡寇将军王复生大人的名头报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王复生想要些“老家具”装饰阳宅的意思,委婉地表达了一遍,最后才双手将那份公文呈上。
魏征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方正严肃、极具威仪的脸。他有些好奇地接过公文,心想王复生这厮又搞什么名堂。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公文上罗列的“采购清单”时,饶是他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执掌赏善罚恶的判官,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
家具类:金丝楠木拔步床、紫檀木雕花顶箱柜、黄花梨圈椅成套、沉香木翘头案……无一不是皇室贡品级别。
瓷器摆件类:北宋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大明宣德青花海水白龙纹扁瓶、景泰蓝珐琅缠枝莲纹鼎式炉……件件都是国之重器,博物馆镇馆之宝级别的存在。
书画古籍类:唐宋名家真迹、宋版孤本典籍……更是要求无数。
“这…这厮!”魏征下意识地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哪里是装修宅子?这分明是想把地府历年收来的顶级明器(冥器)库搬空啊!整一个暴发户的习气!贪得无厌!”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头疼。王复生这家伙,办事能力是强,但这惹是生非、狮子大开口的本事也是一流。
骂归骂,魏征对这位老搭档(昔日平定地府叛乱时曾并肩作战)的要求,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于公,王复生是地府在阳间的重要依仗,屡立奇功,面子必须给几分;于私,两人也算有份香火情在。
但是……这胃口也实在太大了!这清单上的任何一件东西流出去,都足以在阳间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这么一大批?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判官的审批权限。
魏征沉吟片刻,将那份烫手的公文轻轻放在案上,对依旧躬身侍立、大气不敢出的老周说道:
“此事,干系重大,所涉之物皆非凡品。本官……亦做不得主。”
老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魏征继续道:“也罢,我便亲自走一遭,面呈酆都大帝,由他圣心独裁吧。你,先退下等候消息。”
“是!是!谢判官大人!”老周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了判官殿。直到走出老远,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王爷的面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能让魏判官亲自去面见大帝!了不得,了不得!”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魏征看着那份清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公文,起身朝着酆都大帝所在的森罗宝殿走去。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位至高无上的阴司主宰,看到这份清单时,脸上会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了。
王复生这“装修经费”,恐怕真要惊动整个地府最高层了。
魏征手持那份烫手的清单,穿过重重森严的殿宇,来到了酆都大帝平日静修的偏殿。此处不似森罗殿那般威严肃杀,反而多了几分清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茶香。
只见酆都大帝并未身着帝袍冠冕,而是穿着一身玄色暗龙纹的常服,正闲适地坐于一张墨玉案几后,手持一盏薄如蝉翼的白玉杯,细细品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暗影与祥光之中,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同包含了过去未来、六道轮回,目光平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威严。他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压迫感,却让人自然而然心生敬畏,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幽冥世界的规则化身。
见到魏征进来,酆都大帝微微抬起眼,声音温和却自带回响:“魏卿,你可是赏善司的栋梁,平日案牍劳形,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未及宣召便来见朕,所为何事?”
魏征苦笑一声,上前将那份清单双手呈上:“回禀陛下,非是臣要叨扰陛下清静,实乃是那位阳间的阴阳巡回使王复生,他……此番是狮子大开口了。”
酆都大帝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笑一声,放下茶杯:“哦?他肯开口就好。朕就怕他一直憋着不声不响,暗地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让人头疼的‘惊喜’。且拿来朕看看,他又想要些什么。”
他语气轻松,仿佛对待一个时常惹祸却又颇为得力的晚辈。然而,当他接过清单,目光自上而下扫过那一长串堪称“丧心病狂”的目录时,脸上的轻松笑容渐渐凝固,随即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最终化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惊愕、哭笑不得,还有一丝“这混账小子真敢想”的无奈。
而那份消失的笑容,仿佛瞬间转移到了下首魏征的脸上,当然,那是一位忠臣忧国忧民、深感此事荒唐的苦笑。
殿内寂静了片刻。酆都大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墨玉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小子……”良久,酆都大帝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他是知道朕碍于天规阴阳之序,不能授他更高的阴间实职,便变着法儿地从朕这里捞好处呢。倒是会算计。”
他摇了摇头,似乎做出了决定,扬声道:“来人,传阴库司判官——和峤前来见朕。”
不久,一位身着晋朝官服、面容清癯、带着几分精明库管气质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入殿内,恭敬行礼。此人正是历史上以“钱癖”和聚敛财富着称的和峤,死后因其对物资管理的“卓越天赋”和“爱物成痴”,被酆都大帝点化为阴库司判官,掌管地府庞大无比的往昔珍宝库藏。
“陛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和峤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酆都大帝将那份清单递给他:“和卿,你且看看,朕的库中,这些物件可还齐全?若是有,便清点出来,差稳妥之人,给阳间那位王巡回使的府邸送过去。若是没有……便寻些年代品相相当的替代之物也可。”
和峤双手接过清单,仔细看了起来。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恭敬,逐渐变为惊讶,再到后面,甚至流露出一种近乎“肉疼”的表情,仿佛王复生要搬的是他私人的收藏。他逐字逐句地看着,手指下意识地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看到最后,他抬起头,脸上表情复杂,最终还是躬身回道:“回陛下……这清单上所载之物,库中非但有……而且,存量颇丰。许多皆是历朝历代皇室宗亲、巨富豪绅陪葬之物,或是世间毁损后魂魄携来之念想具现……”他的语气里带着库管员汇报家底时特有的自豪和被人一下子要走这么多宝贝的心疼。
酆都大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好!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吝啬。尽数与他送去!免得他在背后编排朕小气。”
“臣……遵旨。”和峤领命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库房被搬空一角的场景,行礼后便匆匆退下去办理了。
魏征见事已毕,也躬身准备告退。
此时,酆都大帝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叮嘱道:“魏卿,东西给他之后,你需得传话于他:朕允他所请,一应之物,尽数赐予。但让他在阳间好自为之,时时警醒,莫要只沉溺于情欲口腹之享乐,而忘了巡查阴阳、荡寇安民之正事!若因享乐而误事,朕饶得了他,天律也饶他不得!”
“臣,谨遵圣谕,必定将陛下之言带到。”魏征郑重应下,这才缓缓退出了偏殿。
殿内,酆都大帝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再次扫过案上那份清单的副本,摇头失笑,低声笑骂了一句:
“这个泼猢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