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内,阿谀奉承和恐惧的称颂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妙谛僧,但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这些嘈杂之音丝毫无法进入他的耳中。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刚刚被他从死亡边缘强行拉回、此刻正茫然呆立的原俘虏身上。
他缓缓踱步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那半张人脸毫无表情,半张白骨更显森然。
“你是何人?唤何名?”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压迫感。
那名曾经的战俘,身体虽然已被那诡异的黑气修复如初,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但精神上的震撼和茫然却更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只失而复得、却冰冷毫无生气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奢华的环境和那些跪倒的权贵,半晌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置信,恭敬地回答道:
“回…回佛子…小人名叫段云山(duàn Yunshān),祖上是云南过来的…是果敢同盟军第211旅的一名上士…前日在那孟方向侦察时…不幸被俘。**”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云南方言味道,是个缅北华人。
妙谛僧静静地听着。段云山?华人。果敢同盟军?倒是些硬骨头。他观察着这个人,虽然经历了酷刑、濒死、以及方才匪夷所思的“治愈”,此刻眼中虽有茫然震惊,却并无寻常人的谄媚或彻底崩溃的恐惧,那底层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军人的坚韧和冷静。
比那个只会狂吠、关键时刻屁用没有的波吞,强了何止一万倍。 妙谛僧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果然,还是流淌着华夏血脉的华人,比这些未开化的缅人更坚韧、更懂得审时度势、也更…可靠些。(这是他基于偏见的判断)
于是,他再次开口,声音竟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但那其中的不容置疑却更加浓重:
“段云山…你本是必死之躯,油尽灯枯。是吾,逆转阴阳,赐你重生。”他顿了顿,那半人半骨的面容逼近了一步,“如今,你可愿舍弃前尘,皈依我座下,追随于我?”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那些原本还在磕头赞美的权贵们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羡慕! 能被如此神通广大的“佛子”看中,亲自招揽,这是何等的机缘?!
嫉妒! 凭什么?一个低贱的、马上就要被处死的俘虏,竟然能得到这般垂青?尤其是丹拓将军手下那些军官,眼神更是复杂无比。
但更多的,是更深层次的恐惧。这位佛子的行事作风完全无法以常理揣度!他可以因为小妾失礼而默许将军杀人,可以瞬间将人撕成碎片,又可以抬手间治愈濒死之人,现在竟然要收一个敌方俘虏为手下?他的心思,如同深渊,无人能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段云山身上。
段云山身体微微一震。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滩尚未清理干净的、属于他 former rade(前战友)的血肉碎块,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这具“失而复得”却仿佛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他经历了战场、被俘、酷刑、濒死、诡异的“重生”……心智早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对眼前这超越理解的存在所产生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感激(对于救命),更有一种对强大力量的茫然向往——最终占据了他的全部。
他沉默了大约十几秒,这十几秒对于在场众人而言仿佛无比漫长。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单膝跪地(仍带着军人的习惯),低下头,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段云山……愿追随佛子!此生此命,皆由佛子所赐,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他没有像波吞那样狂热的表忠,语气甚至有些沉凝,但这反而更显其决心。
妙谛僧那半张人脸上,嘴角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善。”他只回了一个字。
随即,他转向丹拓将军:“此人,我便带走了。”
丹拓将军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躬身:“是是是!能得佛子青眼,是他的造化!也是我勐拉的荣幸!”他心中暗想,这佛子果然行事诡异莫测,以后更要小心伺候。
妙谛僧不再多言,示意段云山起身跟在他身后。他在一片敬畏、嫉妒、恐惧交织的目光中,缓缓走向大厅出口。一位来自地狱的“佛”,收下了一位从死亡线上拉回的华人战士作为他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追随者”。这奇特的组合,将为勐拉,乃至整个缅北,带来更多的未知与变数。
宴会厅内浓郁的血腥味和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肉残骸,如同无形的冰水,彻底浇灭了所有宾客的酒意和虚假的欢愉。奢华的盛宴再也无法进行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丹拓将军见状,立刻机敏地转移场合,他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商人式的笑容,尽管略显僵硬:“佛子法力无边,显圣示现,此地已沾染圣迹,不宜再行俗乐。不如由在下引领佛子,巡视一下这勐拉小城,也让佛子看看我等经营之下的一方‘乐土’。”
于是,一行人——心神未定的权贵、新晋追随者段云山、以及被簇拥在中心的妙谛僧——离开了将军府,走上了勐拉市的街道。
一踏入市区,一种畸形的、病态的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与方才宴会的血腥和将军府的奢华形成了另一种层面的冲击。
街道两旁,霓虹灯闪烁不休,巨大的招牌用中缅双语写着“皇家赌场”、“至尊会所”、“财富天堂”。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穿梭不息,其中有挎着名牌包、趾高气昂的内地赌客,有搂着艳丽女郎、醉醺醺的暴发户,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披着袈裟、却眼神闪烁地进出赌场的和尚,以及不少穿着军装或休闲服、但明显是丹拓麾下军官的人物,他们在此地似乎卸下了所有战场上的紧张,尽情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高级餐厅、豪华赌场、霓虹闪烁的夜总会和妓院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主旋律,金钱和欲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然而,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城市的角落和阴影里,却蜷缩着这个“天堂”的另一面:面黄肌瘦的当地穷人蹲在街角,眼神麻木地向过往行人伸出乞讨的手;一些巷子里,可以看到瘾君子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破旧的棚户区与不远处拔地而起的崭新赌场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仿佛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被强行缝合在一起。
当地的市长(丹拓的傀儡)在一旁殷勤地介绍,语气中带着炫耀:“佛子您看,我们勐拉虽然常住人口只有几万,但每天来这里寻找机会、享受生活的各界成功人士,能有一万多人!这里就是金三角的自由天堂,梦想之地!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这里一夜暴富,改变命运!”
段云山默默地跟在妙谛僧身后,他军人的敏锐让他更关注那些阴暗的角落。他看着一个刚从赌场出来、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的男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市长先生,那些……输光了所有的人,怎么办?”
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打了个哈哈,眼神飘忽,显然不想回答这个扫兴的问题。
这时,一直跟在旁边的园区老板吴梭温却阴恻恻地接口了,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笑容:“段兄弟刚来,有所不知。我们勐拉讲究的是‘机会’。输光了嘛,难免一时困难。不过没关系,我们总是很‘仁慈’的。那些借了‘叠码仔’(放高利贷者)的钱又还不上的朋友,我的园区总会给他们提供一份‘工作’,包吃包住,帮他们……慢慢还债嘛。”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工作”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通往电诈、囚禁、殴打乃至最终器官被摘取的死亡流水线。
妙谛僧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街上那些狂喜的赢家和绝望的输家,扫过角落里乞讨的穷人和阴影中的罪恶。他那半张人脸上无喜无悲,半张白骨脸更是冷漠。
良久,他才用一种空灵而缥缈,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讽刺的语气,轻轻地、宣了一声: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声佛号如同一声冰冷的警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然而,听者各有心思。赌徒们若听到,只会以为是老生常谈;市长和权贵们听了,或许会心中一凛,但转眼又被利益蒙蔽;吴梭温之流听了,恐怕只会暗自嗤笑,认为这不过是虚妄之言。
唯有妙谛僧自己,以及他身后刚刚经历“生死”的段云山,或许才能真正体会到这话语中冰冷的重量——它既是对那些沉溺欲望、自寻死路的赌徒的判词,又何尝不是对身边这些依靠吸食他人血肉而繁荣的权贵和园主们,最终命运的某种预言?
这繁华的魔窟,每一块砖瓦之下,可能都埋藏着无尽的罪孽与即将到来的业果。妙谛僧穿行其间,如同一个冷漠的观察者,又像一个等待着收割这一切的……最终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