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却又在无声地剧烈沸腾。村民们匍匐在冰冷的土地上,心中翻涌的情绪已然复杂到了极点。
最初的、纯粹的、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恐怖,依然存在,深植于骨髓——那是目睹非人力量肆意屠戮、生杀予夺所带来的最原始战栗。
随之而来的敬畏,也同样强烈——对那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神魔”之力的敬畏,这种敬畏让他们甚至不敢生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然而,此刻,一种新的、扭曲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了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带着功利色彩和生存智慧的 “尊敬” 之情。
他们亲眼所见:不可一世的貌温上校及其麾下数十兵丁,在这位“佛子”面前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灰飞烟灭。嚣张跋扈的“护法”波吞,只因稍有不合心意,便被瞬间吸成干尸,形神俱灭。而现在,连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土皇帝——那位看起来斯文却让人更加心底发寒的丹拓将军——都对其毕恭毕敬,甚至以“最高佛法顾问”之尊位相邀,坦言其麾下庞大的“经贸园区”都愿供养于他!
这条大腿……这条大腿可真粗啊!粗得超乎想象!
在缅北这片弱肉强食、朝不保夕的土地上,还有什么比依附于一个如此强大的存在更能带来“安全感”的呢?哪怕这种安全感是建立在极度危险和恐怖之上!
恐惧、敬畏、利益计算……种种情绪最终混合发酵,催生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皈依冲动。
不知是谁先带头,村民们再次将额头深深抵在地上,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却异常整齐地高呼:
“求佛子收留!”
“我等愿皈依佛子座下,永为信徒,绝不背叛!”
“求佛子庇佑!求佛子赐福!”
他们不再是单纯被迫屈服,而是主动恳求被纳入其羽翼(或者说,魔爪)之下,寻求一种扭曲的庇护。
妙谛僧缓缓垂下目光,冷漠地“扫视”着脚下这群卑微而狂热的生灵。他们的心思,他洞若观火。这种基于恐惧和利益的皈依,正是他最乐见的,远比虚无缥缈的真诚信徒更容易操控。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冷的法旨镌刻进每个人的灵魂:
“既然如此……尔等今日起,便为我门下侍奉之人。”
“须当谨记:虔心供奉,可得安宁;若生不敬,或怀异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所蕴含的冰冷威胁,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加令人胆寒。波吞干瘪的尸骸就跪在一旁,是最好的注脚。
“谨遵佛旨!万万不敢!”村民们如蒙大赦,又如同接到圣谕,纷纷以头抢地,膝行向前,仿佛能离那力量之源近一寸,便能多一分安全感。
这时,一旁的丹拓将军脸上始终挂着那副商人般的谦和微笑,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殷勤备至:
“圣僧,此地简陋,实在委屈您的法驾。我在司令部为您准备了清净的禅修别院,一应物品都已备齐,还请圣僧移步,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妙谛僧微微颔首,不再看那些村民一眼。对他而言,这些“工具人”已然收入囊中,无需再多费心神。
他在丹拓将军的亲自引路下,走向那辆象征着世俗权力与坚固防御的黑色丰田陆地巡洋舰。车门被警卫恭敬地打开,妙谛僧那袭残破的僧袍与车内豪华的内饰形成了超现实的对比。
他弯腰,钻入了车内。
车门关上,将外界的一切——村民的跪拜、未干的血迹、波吞的干尸——都隔绝开来。车队缓缓启动,载着这位新晋的“最高佛法顾问”,驶向丹拓将军权力版图的中心。
德耶谬村的村民们依旧长跪不起,目送着车队远去,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种畸形的、依附于强大恐怖而生的“希望”。
他们知道,他们的命运,从今天起,已经彻底和那位半骨半肉的“佛子”捆绑在了一起,沉沦于未知的深渊,或……攀附而上?
车队驶离德耶谬村,穿越层峦叠嶂的缅北山林,最终抵达了丹拓将军权力的心脏——勐拉(mong La)。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军事重镇,不如说是一个由丹拓将军一手打造的、畸形的繁华之地。街道两旁赌场、夜总会、商铺林立,霓虹闪烁,但在这一切浮华之下,是严密到无处不在的武装管控和压抑的氛围。
车队径直驶入位于半山腰、戒备极其森严的将军府邸。这是一座融合了缅式传统与现代奢华的巨大别墅群,围墙高耸,哨塔林立。
此时,别墅鎏金的大门前,早已按照丹拓将军事先的命令,聚集了他在勐拉的所有重要头目、麾下军官、大小老婆以及有头脸的商人。他们准备了缅族最隆重的欢迎仪式——铺着红地毯,两侧站着双手合十、低声诵经的僧人(被强制请来的),美丽的侍女们手持鲜花编织的花环,准备献给尊贵的“圣僧”。
丹拓将军事先确实严厉地告诫过所有人:即将到来的圣僧容貌异于常人,乃是修行高深的体现,任何人不得失礼,必须保持绝对的恭敬!
众人嘴上应承,心里也做足了准备,想着无非是长相丑陋或者有些残疾罢了。
然而,当妙谛僧从那辆陆地巡洋舰上缓缓步下,抬起头,将那半佛半魔、一半慈悲一半森然的可怖面容暴露在勐拉明亮的阳光下时……
“嘶——”
现场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准备好的笑容和欢迎词都僵在了脸上。诵经的僧人忘了词,持枪的警卫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扳机。
尽管有预警,但这种直接视觉冲击带来的恐惧,远超想象!
站在最前排、丹拓将军最宠爱的、年仅十八岁的一个小妾,穿着最华丽的筒裙,手里捧着最精美的花环。当她真正看清妙谛僧的脸,尤其是那空洞眼窝似乎“扫”过她时,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啊——!鬼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一样,猛地将手中象征欢迎与尊敬的花环扔了出去,脸色惨白地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这一声尖叫,在这片刻意营造的恭敬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刹那间,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丹拓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妙谛僧。
果然,妙谛僧那半张人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那半张白骨眼眶中的幽深黑暗,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一道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阴霾在他周身一闪而逝。
没有任何犹豫!
丹拓将军猛地掏出腰间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定制手枪,动作快得惊人!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骤然炸响,打破了勐拉山间的宁静,惊起无数飞鸟。
那个刚才还在尖叫的小妾,额头上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她脸上惊恐的表情永远凝固,美丽的身体软软地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红地毯。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处决惊呆了,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
丹拓将军面无表情地收起还在冒烟的手枪,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他转向妙谛僧,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种商人式的、略带歉意的恭敬:
“圣僧恕罪,下人无知,惊扰法驾,死有余辜。”
妙谛僧心中对丹拓这番果断狠辣、表忠心的举动十分满意。这条地头蛇,果然很“懂事”。
但他表面上却微微摇头,那半张人唇轻启,发出一声仿佛悲天悯人的叹息,用一种空灵而缥缈的声音,说出了一段伪饰的谒语:
“唉……皮囊色相,皆是虚妄;红粉骷髅,不过白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超脱,“众生着相,心生怖畏,亦是常情。心中有佛,见佛是佛;心中无佛,纵见真佛亦不识。”
他顿了顿,白骨手指轻轻指向那具还在淌血的尸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将军,何必妄动无明之火,徒增杀孽呢?清净道场,不染尘埃便好。”
这番话,虚伪到了极点,却也高明到了极点。既展现了自己“高僧”的“宽容”与“境界”,轻描淡写地将刚才的恐怖事件归结为“常情”,又暗中肯定了丹拓维护“道场清净”的必要性,最后还看似慈悲地批评了一下“打打杀杀”。
丹拓将军立刻躬身,一副受教的样子:“圣僧教诲的是,是丹拓莽撞了,徒造杀孽,污了圣僧法眼。”
他挥手示意,立刻有士兵战战兢兢地上前,迅速将尸体拖走,清理血迹,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只是,经过这一幕,现场所有人对妙谛僧的恐惧和“敬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彻底明白,这位“圣僧”的威严,是建立在何等冰冷残酷的基石之上。
妙谛僧在丹拓将军的再次躬身引领下,踏过那曾被鲜血染红的地毯,步入了这座奢华的魔窟。他的到来,正式宣告了勐拉迎来了它新的、诡异而恐怖的精神“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