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潮汕帮总部。
堂口里死一般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息,混合着雪茄的烟雾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阿南和奎子站在大厅中央。
去的时候一百多人,浩浩荡荡。
回来的时候,算上他们两个,只剩下二十来个残兵败将。
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不是惊魂未定就是麻木的死灰色。
去时的意气风发,此刻变成了丧家之犬的狼狈。
阿南的金丝眼镜上沾着干涸的血点,名贵的西装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看起来滑稽又可悲。
奎子更惨,他赤着上身,那条过江龙纹身也被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破坏得不成样子,上面胡乱缠着几圈发黑的绷带。
在他们面前,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着潮汕帮如今的话事人,许忠义。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绸手帕,擦拭着手里的两颗文玩核桃。
核桃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许忠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头,看向奎子。
“奎子。”
他的语调很平,听不出喜怒。
“老大。”奎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你出发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奎子脖子一梗,没吭声。
许忠义忽然笑了。
他把手帕往桌上一丢,站起身,走到奎子面前。
“你不是说去宛城干掉两个人,从从容容,游刃有余吗?”
他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奎子缠着绷带的胸膛。
“现在呢?”
“嗯?”
“你告诉我,怎么现在匆匆忙忙,连滚带爬的回来了?”
许忠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起惊雷!
“我他妈的七大寇!”
“潮汕帮最能打的七个金牌打手!”
“现在就回来疯子和猴子?”
“我那一百个兄弟呢!啊?就剩下这二十多个歪瓜裂枣?”
许忠义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奎子的脸上。
奎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此刻也只能低着头,任由老大训斥。
打输了,就是打输了。
没什么好说的。
许忠义骂完了奎子,又缓缓转向一旁的阿南。
他上下打量着阿南,脸上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极端的嘲弄所取代。
“还有你,阿南。”
“你不是一直自诩计智过人吗?”
“不是觉得我许忠义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不如你脑子好用吗?”
“我怎么看,你也就是几把过人!”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潮汕帮的小头目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轻微地耸动,想笑又不敢笑。
阿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是奇耻大辱。
他感觉全堂口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和鄙夷。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的确是他大意了。
他抓到那个叫林雪的女人的时候,就应该立刻把王振华引到陷阱里,一枪崩了。
可他偏偏动了戏耍猎物的心思。
他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看着猎物在自己股掌之间挣扎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哪知道,就是那一念之差,给了对方喘息和反应的时间。
那个王振华,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是一头嗅觉敏锐,出手狠辣的狼!
许忠义看着阿南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的火更盛了。
“你们两个,把我潮汕帮的脸,都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我许忠义在深城立足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是信誉!是拿钱办事,手尾干净!”
“现在呢?人没杀掉,自己折进去大半!这传出去,我潮汕帮还怎么在道上混!”
许忠义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整个堂口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阿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知道,今天不给出一个解释,许忠义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老大,这次……确实是我的问题。”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低头。
“我承认,我大意了,小看了那个王振华。”
许忠义冷哼一声,没有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那个王振华,很有两下子。”
阿南回忆起沙滩上的那一幕,心里仍然有些后怕。
“他的枪法非常准,我差点就被他一枪打死。而且他能悄无声息地摸到我身边,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这份能耐,很不简单。”
“还有他的手下。”
阿南的表情变得凝重。
“个个都是硬茬子,骁勇善战,进退有序,配合默契,完全不是普通的混混,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兵。”
“我们的人,虽然悍不畏死,但在整体的配合上,跟他们差远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许忠义。
“所以,这次失败,不能全怪我们兄弟不卖力。”
“是我们的实力,确实比不上对方。”
奎子听到阿南替他们说话,也立刻抬起头,大声嚷嚷起来。
“对!老大!那帮孙子邪门得很!”
“有个用刀的,跟我打得不分上下!妈的,要不是他力气没我大,让我占了点便宜,打到最后谁死谁活还真不好说!”
“那家伙也是个疯子,跟我一样,就是冲着换命来的!”
奎子说的是李响。
那一战,是他打得最憋屈,也是最过瘾的一战。
他第一次遇到一个在刀法上能跟他硬碰硬,还不落下风的对手。
“借口!”
许忠义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再次暴怒。
“全都是他妈的借口!”
“坏了事就知道找借口!”
他走到两人面前,几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
“我叫你们去,是截杀!是暗杀!懂不懂?”
“用最小的代价,取他的狗命!不是让你们拉开架势,跟人家摆明车马地火拼!”
“自己一个个狂妄自大,以为手到擒来,现在吃了大亏,还好意思说对方厉害?”
“对方再厉害,他能未卜先知吗?”
“明明给你们创造了那么好的开局!把那女人都抓到了手里!这是多大的优势?”
“结果呢?你们自己把自己玩死了!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许忠义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摆了摆手,一脸的厌烦。
“滚!”
“都给我滚!”
“看见你们两个废物就心烦!”
阿南的身体僵住了。
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当众被人指着鼻子骂“滚”的羞辱。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怒火一点点吞噬。
但是,他不能发作。
现在发作,就是自寻死路。
他办事不力,折损了帮中这么多好手,许忠义抓住这个由头,就算当场把他废了,帮里也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忍。
必须忍。
阿南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终于还是缓缓地转过身。
他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堂口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背后那些嘲弄、同情、鄙夷的目光,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背脊生疼。
奎子看着阿南走了,愣了一下,也自知无趣,干笑了一声,悻悻地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狼狈离去的背影,许忠义脸上的怒容还未消散。
他身旁,一直沉默如石雕的心腹阿正,这才上前一步,低声开口。
“老大,阿南这次元气大伤。”
“他手底下最能打的七大寇,如今只剩下疯子和猴子。”
“他那一百多人的嫡系,也折损过半。”
听到阿正的话,许忠义脸上的愤恨,竟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缓缓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惬意地喝了一口。
“呵呵。”
一声舒爽的笑,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元气大伤?这就对了。”
他慢悠悠地说道:“他现在,能自保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思搞东搞西。”
“如果他从今往后能安分一点,夹着尾巴做人,我就当多养了一条会咬人的狗,还能替我办点事。”
许忠义的眼底闪过一丝凶狠的杀机。
“要是他还敢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清理门户了。”
阿正闻言,也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容。
“老大放心。”
“他现在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都不用您亲自出马,我一个人,就能把他彻底碾死。”
“嗯。”许忠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早就看阿南不顺眼了。
这个从汕尾回来的家伙,野心太大,翅膀太硬,总是不把他这个老大放在眼里。
这次的失败,对他许忠义来说,固然是丢了面子,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举剪除了阿南的羽翼,把他打回了原形。
这笔买卖,不亏。
只是……
许忠义想起了另一件事。
雷公那边,不好交代啊。
收了人家一千万,打包票说一定把事情办妥。
结果转头就把事情办砸了。
这有点影响他潮汕帮的声誉。
不过,阿南这次虽然败得惨,但也证明了一件事。
那个叫王振华的,确实不是个善茬。
能把阿南和奎子这两个悍将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现在还要再派人过去……
许忠义有些拿捏不定了。
再派人,派谁去?
帮里除了阿南和奎子,剩下能打的,还真没几个能稳赢的。
万一再折了,他可就亏到姥姥家了。
“罢了。”
许忠
义把茶杯放下。
“这事,缓缓吧。”
反正雷公那边的钱已经到手了。
事,可以慢慢办。
不着急。
那个王振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必要为了雷公的一点面子,把自己的人全折进去。
他许忠义,做的是生意,不是意气之争。
他完全不知道。
就在他决定暂时偃旗息鼓的时候。
远在宛城的王振华,已经对他,以及他身后的整个潮汕帮,起了浓厚的兴趣。
一张针对深城,针对潮汕帮的大网,正在缓缓拉开。
许忠义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开始盘算着怎么把帮里的其他生意,再扩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