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论文者众,然能切中肯綮者稀。偶得四语:“体裁如何,出月隐山;情景如何,落日映屿;气魄如何,收露敛色;议论如何,回飙拂渚。”此二十八字,竟将文章之道剖解得玲珑剔透,如月出云岫,光明自现。文心之妙,尽在体裁、情景、气魄、议论四维之间,交融互摄,共铸华章。
体裁,就如同文章的骨架一般,应当像“出月隐山”那样——在含蓄之中展现出分明的条理,在隐约之处彰显出宏大的格局。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在斗牛之间徘徊,它的升起是渐进的,它的光芒是柔和的,不紧不慢,自有其规律和节奏。
昔日,《文心雕龙》在论述“定势”时曾说:“因情立体,即体成势”,这正如同明月从山峦中升起,它的形态虽然隐晦,但运行的轨迹却是清晰可见的。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然而其体例却分明有序,寓言、重言、卮言各安其位,就好似月亮在天空中运行,虽然有时会被云雾遮蔽,但终究不会改变它运行的规律和节奏。
体裁的关键,并不在于炫耀技巧,而在于像月亮从山后升起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景象,蕴含着无尽的意味。
情景,乃是文章的血肉所在,它就如同那“落日映屿”一般——在交融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在契合处触动人们的心灵。当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江屿之上时,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物我两忘,瞬间变成了永恒。
王夫之曾经说过:“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对了。就像以前王维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仅仅只有短短的十个字,却将情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那孤烟并不仅仅是一缕孤独的烟雾,它更是诗人内心孤独情怀的象征;那落日也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太阳,它更是天地间悲悯情感的体现。
情景的巧妙结合,就如同落日映照江屿一样,并不是单方面的投射,而是一种双向的交融。只有这样,客观存在的事物才会都染上我个人的色彩,而我内心的情思也才能找到一个具体的载体来寄托。
所谓气魄,乃是文章之精神所在,应当如同“收露敛色”一般——于内敛之中蕴含着磅礴的力量,在含蓄之处展现出雄浑的气势。露珠虽然微小,但却能汇聚天地间的精华;色彩虽然收敛,却能吸纳万物的光华。文章的气魄,并非体现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而是蕴藏在沉潜深厚的底蕴里。
司马迁撰写《史记》时,并未刻意去强调崇高,然而崇高却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他也没有刻意去营造雄浑的氛围,然而雄浑的气息却浑然天成。这就如同露珠能够映照整个宇宙一般,虽然微小,却具备着大千世界的宏大。这正符合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真谛,真正磅礴的气势,往往是以含蓄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就像收露敛色那样,表面看似平静,然而内里却涌动着惊天动地的惊雷。
议论,乃是文章的灵魂所在,应当如同“回飙拂渚”一般——既灵动又蕴含着锋锐,在回荡之中引发人们的深思。所谓“回飙”,就是旋风的意思,当它吹拂过江渚时,水面虽然会在短时间内恢复平静,但是在水面之下,已经悄然涌动起了暗流。真正的议论,就应该像这样的回飙一样,不会毫无根据的咆哮,而是紧紧贴着事物的表面轻轻拂过,却能够激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思考。
苏轼的《赤壁赋》中有这样一句话:“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这一段议论,就如同回飙拂渚一般,从眼前所见的水月清风出发,最终达到了对宇宙人生的透彻领悟。它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却能够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灵,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四维非孤立,而是相济相生。体裁如骨架,需情景之血肉方显生动;情景交融,需气魄之精神方得提升;气魄内蕴,需议论之锋芒方得彰明。如王右丞《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乃体裁之清奇,“明月松间照”乃情景之交融,“王孙自可留”乃气魄之超迈,而其中蕴含的隐逸之思,则如回飙拂渚,引人无限遐思。
今之为文者,或炫技而忘本,或直露而少韵,或虚张而乏内蕴,或说教而无意趣。皆因未解此四维相济之道。文体革命非弃传统,而是返本开新;情景创造非徒描写,而是心物交融;气魄养成非靠呐喊,而是内敛深蓄;议论发挥非在说教,而是回飙拂渚,循循善诱。
昔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之所在,正在这四维和合之中。当我们把握体裁如月出隐山般自然有道,熔铸情景如落日映屿般交融生辉,涵养气魄如收露敛色般内蕴磅礴,发挥议论如回飙拂渚般灵动深沉,文章方能臻于化境。
如是,则下笔有神,翰墨生香,不徒为辞藻之堆砌,而成为生命之升华,智慧之结晶矣。文章之妙,尽在此四维和合之中,如天地之运行,日月之代明,亘古而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