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王勃于《滕王阁序》中掷下这十四字,犹如在时空的画布上挥洒出声音的具象形态。这不仅是对音乐魅力的礼赞,更揭示了古人认知中声与物那幽微而深刻的联系。当清越的箫声催生清风,当缥缈的歌声阻遏行云,我们看到的是一场声音与物质世界的奇妙对话,一种艺术能动性的古老确信,其间蕴藏着东方美学中关于“感通”的深邃智慧。
音乐与自然现象之间的这种交感,绝非仅仅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那么简单,而是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宇宙一体性的深刻理解之中。在中国古代的哲学观念里,“天人合一”是其核心思想之一,认为世间万物都处于一个宏大而相互关联的感应之网中。
《乐记》中曾提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音乐的产生源于人的内心活动,而人的内心活动又受到外界事物的影响。当人受到外界事物的触动时,内心便会产生情感波动,进而通过声音表现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声波不仅仅是空气中的一种振动形式,它更是一种连接心灵与物质、交织天人关系的媒介。当箫声响起时,之所以能够引来清风,是因为音律本身就是对天地自然节律的一种模仿和呼应;而当歌声飘荡在空中时,之所以能够让白云为之停留,是因为歌唱者在情感高度凝聚的瞬间创造出了一个暂时的力场,这个力场的力量足以干扰物质的运行轨迹。
这背后所蕴含的是一套与现代声学完全不同的气韵观。在这种观念中,声音以其独特的“气”与万物相互交感。这种“气”并非现代科学所定义的物理概念,而是一种更为抽象、更为玄妙的存在,它代表着声音所蕴含的能量和生命力。通过这种“气”的传递和交流,音乐与自然现象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微妙而神秘的联系。
这种艺术观念赋予了创作者一种近乎神圣的能动力量。艺术家不再是被动地模仿现实,而是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其中,并成为现实的调动者。他们以自己的精诚之意和精湛技艺,介入并重塑着现实世界。
“纤歌凝而白云遏”,这句诗中的“凝”字,蕴含着无尽的深意。它仿佛将艺术家的全部生命能量都倾注到了每一个音符之中,使得这些音符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密度。这种密度不仅仅是声音上的,更是情感和精神上的。当艺术家将如此巨大的能量注入到作品中时,作品便不再仅仅是一种艺术表达,而是在时空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这让人不禁想起了师旷鼓琴通神明、俞伯牙奏流水遇知音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艺术展现出了其最原初的魔力。艺术并非只是对世界的注释,而是一种对世界的动作。它不是简单地反映现实,而是通过艺术家的创造力和表现力,塑造出一个全新的现实。
艺术的这种力量,使得它成为了一种塑造现实的力量。艺术家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看法,激发人们的情感和想象力。艺术作品就像是一面镜子,反映出了艺术家内心深处的世界,同时也为观众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世界的视角。
反观现代性笼罩下的艺术体验,我们会发现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在声光化电的重重包围中,我们的艺术体验正逐渐变得贫乏。声音,这个曾经充满神秘和超越维度的元素,如今却沦为了可以被精确度量、复制和消费的数据。它失去了与神秘、与超越维度相连的脐带,变得如此苍白和空洞。
我们虽然掌握了声波的物理规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真正理解了声音的本质和意义。我们可能已经遗忘了如何用歌声去“遏云”,去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共鸣。艺术的震撼力,往往不再来自于分贝的强度或技术的炫目,而是那种能够直抵灵府、调动宇宙元气的通透力。
王勃的诗句,就像一种招魂式的提醒,让我们重新审视艺术的本体性力量。他的诗句中蕴含着一种对艺术的敬畏和信仰,相信艺术具有足以呼风唤雨、触动万物的力量。然而,在现代社会中,我们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信仰呢?我们是否还能真正体验到艺术的这种本体性力量呢?
或许,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现代性对艺术体验的影响,重新找回那种与艺术本体相连接的感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声光化电的世界中,重新发现艺术的魅力和价值。
重建这种相信,并不是要我们回到过去那种充满迷信和神秘色彩的时代,而是要重新找回我们对艺术最初的敬畏和虔诚之心。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仅仅依靠耳朵去聆听,而是要调动起我们所有的感官和心灵,去真正地感受和体验艺术作品。
当我们聆听一首古琴曲时,我们需要不仅仅是听到它的声音,更要去感受它与我们内心的气息、与窗外的微风是如何相互激荡的。我们可以想象那悠扬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与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样,我们就能更接近那“清风生”的美妙意境。
同样地,当我们吟诵一首诗歌时,我们不能只是机械地念出那些字句,而是要让我们的意念高度集中,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我们要去感受诗歌中的情感和意境,让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能够穿越时空,与诗人的心灵相通。当我们的声音在某个瞬间突然中断,就像“声断衡阳之浦”一样,我们也许就能触摸到那“白云遏”的神奇可能。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这不仅是唐诗中的瑰丽想象,更是一种古老而弥新的艺术宣言。它向我们揭示:最伟大的艺术,从来都能超越形式的界限,成为一种改变现实气温与气流的精神事件。在所有的技术手段之上,艺术最终要完成的,正是这样一次与宇宙的共振——一次通过极致的美,让清风徐来,让流云驻足的神圣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