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偶然间发现了一只被锈蚀侵蚀的锡铁盒。这只盒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它的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仿佛岁月的痕迹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上面。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盒盖掰开,因为它卡得非常紧,就像是被时间封印了一般。当我终于成功打开它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着雨水和岁月的味道,让人不禁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叠蜀纸,这些纸张已经变得焦黄,宛如秋天的落叶一般。纸面上的墨迹也被水汽晕染开来,形成了一朵朵形状各异的乌云,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这景象,不正应了那句“书题蜀纸愁难浣”吗?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笺,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迹。信笺的日期是 1943 年 8 月,落款处写着“于巴山夜雨中”。祖父的笔迹在这里显得格外潦草,就像是被雨打湿的翅膀,无力地舞动着。
信中的文字似乎也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惆怅:“连日阴雨,墨迹难干。每欲执笔,总觉前信所言俱已陈旧可笑。枪炮声暂歇时,山间只剩雨打蕉叶之声,而胸中万语反而凝滞。‘雨歇巴山话亦陈’,大抵如此。”
读着祖父的这些文字,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心境。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就连巴山的夜雨也变得如此沉重。
我捧着这些纸页,忽然听见了穿越七十年的雨声。那不是温柔的细雨,而是战时巴山特有的滂沱大雨,砸在临时营帐上如同万鼓齐鸣。年轻的祖父就在油灯下铺开蜀地土纸,那纸吸墨性强却难抵潮湿,墨字写上去常常洇成一片,像永远擦不干的眼泪。
他写那些永远寄不出的信。给襁褓中的父亲描述山间杜鹃,给曾祖母保证很快归来,给战友的遗孀编织善意的谎言。最厚的一叠是写给祖母的,开头总是“淑青如晤”,虽然祖母的名字是静芬。后来我才知道,淑青是战前祖父错过的女同学,这个秘密他守了一生。
雨歇时分最是难熬。枪炮声暂时休眠,山林间蒸腾起瘴气,所有豪言壮语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陈旧可笑。祖父写道:“今日又送走两位弟兄,他们的家书还在我这里没来得及寄出。此刻忽然懂得,为什么古人说‘家书抵万金’——不是因为它多珍贵,而是因为它多半送不到。”
1945年的最后一封信写着:“日本投降了,我们却在深山里一无所知。直到看见野猴子捧着美国飞机空投的罐头,才猜到大局已定。兄弟们又哭又笑,而我独坐岩下,竟写不出一个字。所有话都陈旧了,所有欢喜都迟到了。”
祖父幸存归来,成为沉默的裁缝。他再也没有提起巴山,只是每当梅雨季节,总会莫名焦躁地擦拭缝纫机。那些蜀纸书信被深埋铁盒,如同被埋葬的另一个自己。
我将信件逐页整理好,发现最后还有一张小照:祖父与一个陌生女子的合影,背面写着“淑青于北碚”。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祖父的军装整洁得不像在前线。我忽然明白,那些“雨歇巴山话亦陈”的叹息里,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故事。
黄昏时分,我将信件扫描存档后,原样放回铁盒。有些愁确实无法洗洗,有些话注定随时间陈旧。但正是这些未抵达的思念、未说出口的告白、被雨水洇化的墨迹,构成了最真实的历史。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二十一世纪的窗棂。我铺开宣纸,研墨临摹祖父的信笺——不是要复刻那些愁绪,而是要让今夜的雨水与七十年前的雨水在纸墨间重逢。墨迹依然会晕染,但这一次,我不再试图阻止它们化开。
因为真正无法洗洗的从来不是愁苦,而是人类永恒的情感脉动。它在蜀纸巴山间流转千年,今夜终于抵达我的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