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市立美术馆的偏厅几乎无人。我停步于一幅古画前——褪色的绢本上,女子青鬟如云,身后枫叶凄艳如血。画角题着那句“有魂落红叶,无骨锁青鬟”,墨迹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
画中女子的眼眸似看非看,仿佛透过绢帛凝视着每一个驻足者。我凑近细观,那些绾住青丝的玉簪银钗,笔法精妙至极,却让人莫名想起精致的镣铐。云鬟雾鬓间,分明锁着一个时代的重量。
突然间,一阵微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悄然钻入,那原本安静地悬挂在墙上的画作,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画上的红叶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我不禁凝视着那幅画,只见那红叶仿佛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我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却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绢素竟然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透过那越来越薄的绢素,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画面在缓缓展开——那是一个身穿青绿襦裙的少女,正端坐在一棵枫树下。她的美丽如同秋日的枫叶一般,鲜艳而动人。而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位画师,正专注地描摹着她的发髻。
少女静静地坐着,她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但她的目光却如同灵动的蝴蝶一般,追随着一片飘落的红叶。那红叶在空中轻盈地旋转着,宛如她被困在深院中的魂灵,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沉重的发饰,在秋风中自由自在地舞动起来。
那红叶的舞姿是如此的恣意,如此的欢快,仿佛它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只为了这一刻的自由。而少女的目光,也随着红叶的舞动而流转,她的眼中透露出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姑娘莫动。”画师轻声提醒。她立即收回目光,恢复成端庄的雕塑。唯有那片红叶,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裙裾上,成了画中唯一真实的生命印记。
多年后,她成为某位大人的妾室。所有的晨妆午沐、夜宴笙歌,都要梳起那沉甸甸的青鬟。只有一次,在后园独坐时,秋风扫落满树红叶,她忽然想起作画的那天。悄悄拾起一片夹在诗集中,后来红叶枯成脆薄的蝶翅,她却觉得那才是自己真正的魂魄——曾经那般鲜活地燃烧过,虽然终将零落成泥。
我后退半步,画面重归寂静。导览牌上写着“明代无名画家作”,而我知道,画者或许不是无名,只是历史从来只记下订购画作的老爷之名,不会记住画师的名字,更不会记住画中人的名字。
玻璃反射出当代游客的身影——有女孩穿着汉服在自拍,云髻摇摇欲坠却笑靥如花;有短发女子抱臂而立,脖颈线条利落如雁。她们来去自由,不必用沉重的头饰证明自己的价值。而画中人的青鬟依然被无骨的笔墨锁在绢素上,成为永恒的美,也是永恒的囚禁。
离馆时夕阳正烈。石阶上落满红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忽然明白,那画中飘落的何止是红叶,更是无数被锁住的魂灵对自由的最后一瞥。虽然青鬟依旧被完美地禁锢在画中,但总有红叶挣脱枝头,以坠落的姿态飞向天空。
千年妇女史,不过是青鬟与红叶的永恒角力——一种是用珠翠精心编织的牢笼,一种是以坠落换自由的决绝。而今天的我们,既是那些落红的新生,也是执笔改写历史的人。
风起了,又有红叶纷扬如雨。这一次,它们飘向的不再是深闺庭院,而是无边无际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