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当我初次读到这句话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豪迈之气。它所传达出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磅礴,仿佛拥有着改天换地的壮志豪情。
“填平湘岸都栽竹”,这是一种怎样的决心和勇气啊!要将那广袤的湘岸填平,然后全部种上翠绿的竹子。这不仅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更需要一种无畏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念。这是人类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去重塑山河,展现出对自然的一种征服欲和掌控力。
而“截住巫山不放云”则更显其气魄。巫山高耸入云,云雾缭绕,本是自然的一部分,难以捉摸。但诗人却要将其截断,不让那云朵飘走。这是一种与自然的对抗,是对自然规律的挑战,也是人类意志的体现。
然而,当我细细品味这句话时,却发现其中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种对自然的改造和征服,更是人类与自然之间永恒博弈的写照。
人类总是渴望着永恒和美好,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去留住时光、留住美好。但自然却有着它自己的规律和节奏,不会因为人类的意志而改变。这种人与自然的矛盾和冲突,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之一。
尽管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做到的,比如真正填平湘岸、截住巫山,但我们依然会去努力,去尝试。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正是人类的伟大之处。正是这种悲壮的努力,铸就了文明的厚重和生命的尊严。
填平湘岸并栽种竹子,这一行为首先让人联想到人类以秩序驯服自然的伟大壮举。湘水奔腾不息,水流汹涌,原本没有固定的形状,其岸线曲折蜿蜒,随着波涛的起伏而不断变化。然而,人类竟然想要填平这条河流,将其曲折的岸线变为笔直的道路,并且在上面栽种上万竿修长的竹子,用人文的秀美来取代自然的野性。这难道不是一种文明的隐喻吗?
回顾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例子。昔日大禹治水,他通过疏浚九条河流,成功地将泛滥的洪水转化为安定的水流;李冰修筑都江堰,巧妙地分流江水,将水患变为水利。这些都是人类运用自身的力量重新调整自然秩序,使天地成为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而栽种竹子更是具有深刻的意义——竹子不仅仅是供人观赏的植物,它的内部中空却有节,柔软中蕴含着刚劲,这正象征着文明人所追求的理想品格。郑板桥擅长画竹,他在画作上题字“咬定青山不放松”,展现出竹子的坚韧不拔;王维在诗中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体现出竹子的清雅高洁。因此,填平湘岸并栽种竹子,实际上是想要将自然纳入人文的画卷之中,让天地间充满人类的精神。
截住巫山不放云,则更进一层,显露了人类对抗时间流逝的悲愿。巫山云雨,朝暮变幻,宋玉《高唐赋》述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其美而易逝,恰似一切美好事物之象征。欲截住不放,是何等痴妄,又何等动人!昔汉武帝求蓬莱仙山,欲留不死药;秦始皇建长城,欲固万世基业。虽终成笑谈,然其中跃动的是人类对永恒的渴望。太白诗“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酣高楼者,岂非欲借一时之欢,抵永恒之逝?东坡唱“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是明知不可而歆羡不已。截云之想,实是人不甘为时间过客的庄严宣言。
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人类的天才截留,终是有限之躯对无限的温柔抵抗。湘岸填平,水或改道;巫云截住,雨仍飘洒。但正是这种抵抗,定义了人之为人的高贵。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非不知其难,乃知其不可而为之。普鲁斯特以文学追忆似水年华,实是以文字截住时光之云;敦煌莫高窟凿于沙山,塑像绘壁,岂非欲将信仰永驻人间?纵然沙会埋没,色彩会褪去,但那一刻的永恒渴望,已使瞬间成永恒。
于是顿悟:真正的“填平”与“截住”,不在改变外物,而在内心修得一份从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未填岸而心岸自平,未截云而闲云自驻。谢灵运“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以心灵容纳时空,便是另一种永恒。至此方知,人力虽微,然心能转境;云雨虽逝,然意可留芳。
今人处喧嚣时代,更当深味此理。不必真填湘岸,但修心岸以栽德竹;无需强截巫云,但静观云卷云舒而心无所骛。如此,则虽处万变之中,自有不变者在;虽流光逝水,亦能刻刻当下即是永恒。天与截之大愿,终在心灵的庭园中,找到其安顿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