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雾是夜的呼吸,一层复一层,缓慢地推出一轮低垂的月。外公的渡船便在这朦胧的光晕里,像一枚沉默的墨点,停泊在时间之流的边缘。我被送来与他同住些时日,城市带来的焦躁,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一如我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润的泥土上。
他寡言,如江畔的礁石。多数时辰,他只坐在船头,烟锅的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古铜色的、被风浪雕刻的脸庞。他的世界是橹声、水声,和这座亘古的青山。山是沉默的巨兽,在夜的掩护下,仿佛正缓缓涉水而来,带着亘古的威严与苍茫。
初秋的微凉,是先由虫声告知我的。
白日里的暑气尚未完全消散,余温仍在空气中徘徊。然而,夜幕降临后,凉意却如轻纱般从江水深处悄然弥漫开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裹紧身上的外套,紧挨着外公坐下。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突然传入我的耳中。那声音来自不远处的草窠中,仿佛是一只小小的昆虫在低声吟唱。这声音纤细而清晰,宛如一枚银针,刺破了夜空中那巨大的天鹅绒般的黑暗。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应和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美妙的交响乐。这些声音并非嘈杂的合奏,而是一种谨慎的试探,仿佛它们在彼此叩问,互相交流着什么。
“唧唧”“啾啾”,这些声音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如同大自然的密码,传递着秋的信息。它们似乎在测量着秋天的深度,用声音的触角去感知每一丝温度的微妙下降。
“它们知道了。”外公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过砂纸。
“知道什么?”
“节气。”他磕了磕烟锅,“人用日历,它们用骨头。”
我蓦然感到一种渺小。我们依赖文字与数字知晓时令,而它们,这些微末的生命,却以自己的整个躯体,先于我们感知了天地的轮转。那是一场盛大更迭的先声,最先察觉的,竟是最卑微的吟唱。
夜愈深,虫声非但没有沉寂,反愈发密集响亮。仿佛那降临的寒冷非但不是威胁,反是一种必须奔走相告的讯息。而在它们的喧嚷间隙,另一种声音切入。
是鸟鸣。
在对岸那片密林的幽深黑暗之处,突然传出了几声短促而清冷的啼叫声。这声音并非是白日里欢快的歌唱,而是一种充满警觉的交流,仿佛是在穿越无尽的黑暗,传递着某种难以解读的信号。
一声鸣叫响起,紧接着另一声回应,如此交替,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夜空中交织,传递着某种紧急的信息。这些声音被更浓重的夜色所催促着,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商议着迁徙的路线,又或者,仅仅是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
“更深了。”外公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鸟比人急。”
他走回船舱,留下我独自面对这无边秋夜。我忽然明了,这江上夜宿,我所见的月出雾散,山影渡江,不过是巨幕舞台的布景。真正的主角,是这些虫与鸟。它们才是这自然律动最敏锐的神经末梢。秋气一动,它们的生命节律便率先被拨响;夜漏愈深,它们的危机感便愈被催逼,发出越发急促的啼鸣。
人在其中,反而是迟钝的旁观者。
我们建造了隔温的房屋,点亮了不熄的灯火,我们用机械的滴答记录时间,却早已失去了用皮肤感受节气交替、用耳朵聆听宇宙深处更漏的能力。我们不再先知。
那一夜,我久久未眠。我在虫鸣与鸟催的交响里,试图找回一种远古的知觉。那声音并非音乐,它是生存与死亡的倒计时,是迁徙与留守的辩论,是生命在浩瀚宇宙中最本真的回应。
拂晓前,虫声渐歇,鸟鸣亦远去。雾再次聚拢,吞没了山与江。世界重归一种巨大的寂静。
外公开始解缆,准备第一渡。我站在他身旁,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客,而是融入了这亘古的节奏。我听见的,不再是嘈杂的噪音,而是天地运行最古老而精准的律令。那秋冬深处的先觉,那夜漏深处的催逼,从此,也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