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株珊瑚树是南海新贡的奇珍,立在殿中,通体赤红如血,枝丫虬结如鬼爪。小娥奉命日日拂拭,指尖每每触到珊瑚锐利的棱角,便是一阵刺骨的凉。珊瑚枝节嶙峋,暗红深处似有无数幽微的孔洞,仿佛不是海中活物所化,倒像在不见天日的深海吸饱了某种凝滞的阴冷。她屏息擦拭,唯恐惊动了这玉树珊瑚深处某种沉睡的魂魄。
一日晨起,她指尖被珊瑚锐利的尖角划破,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竟无声无息地滚落,渗入了一处珊瑚枝桠的缝隙里。血珠迅速消隐,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暗渍。小娥心头莫名一悸,慌忙掩住伤口,再抬眼,那珊瑚树仿佛在晨光里多了一缕隐晦的火气,红得愈发浓稠逼人,枝干深处似有微光流转,如同血在暗脉中无声奔涌。
殿门深垂处,悬着一架新制的珠帘,颗颗浑圆珍珠,光晕流转,帘下压着几枚玳瑁押角,色泽深褐,隐隐透出火焰般的云纹。珠帘垂落,隔绝了内外,却阻不断贵妃抚弄玳瑁押角时清脆的叩击声,一下一下,清冷如冰珠落地。小娥侍立帘外,目光却穿过珠玉的缝隙,黏在那几片玳瑁上——那坚硬光润的纹路,让她无端想起老匠人布满沟壑的手指。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玳瑁的来处,那是在御用坊内,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在那里,一只硕大的海龟被紧紧地缚在案上,粗粝的绳索深深地陷入它的皮肉之中,仿佛要将它的生命也一同束缚。
那只海龟的眼睛浑浊无光,仿佛凝固着千顷海水的痛苦和哀伤。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哭泣,又似乎在无力地反抗着这残酷的命运。
而那位老匠人,他佝偻着背,手持一把薄刃,刀刃在龟甲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仿佛在寻找着一个可以撬开这坚硬甲壳的突破口。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位置,然后猛地发力,将刀刃撬入了甲壳的深处!
刹那间,龟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它发出了一阵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如同海底最深处的悲鸣,让人听了心碎。随着甲壳与皮肉的分离,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整个房间,鲜红的血液如泉涌般从伤口处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龟腹下那粗糙的木案。
老匠人那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托起那片还带着体温的甲壳,龟血顺着他枯瘦的指缝缓缓流下,一滴一滴地砸在污秽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暗红的血花,仿佛是这只海龟生命的最后绽放。
此时此刻,殿内的珠帘发出轻微的响声,那珠帘上的玳瑁押角在烛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那光晕中蕴含着鲜血的温度一般。小娥的指尖上,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疼痛,悄然地退到了殿角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株珊瑚玉树,只见晨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恰好洒落在珊瑚的枝桠深处。
在那片明亮的光线下,小娥昨日渗入珊瑚中的血痕清晰可见。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那血痕竟然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珊瑚的脉络里延伸开来,形成了一道纤细的暗红色丝络。这丝络就像是珊瑚自身生长出的新的脉络,带着一种诡异而微弱的搏动,仿佛在与小娥的心跳相互呼应。
夜幕渐渐降临,天色愈发昏暗,宫殿内华美的灯光也随之亮起,将整个殿堂映照得金碧辉煌。
忙碌了一整天的老匠人终于得到了恩准,可以回家休息。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身体已经被疲惫所吞噬。他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当他走到一条无人的暗巷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一小块珊瑚断枝。
这块珊瑚断枝是他白天打磨贡品时偷偷藏下来的瑕疵边角料。珊瑚的断面异常尖锐,犹如一把利刃。老匠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珊瑚断枝,锋利的边缘深深地刺入他的掌心,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但他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伤口中涌出,顺着他的手指流淌下来,无声地浸润了那暗红色的珊瑚。血珠仿佛受到了某种引力的牵引,沿着珊瑚天然的沟壑迅速蔓延开来,蜿蜒曲折,宛如一条灵动的蛇。
令人惊讶的是,这原本毫无生气的珊瑚,在沾染了老匠人的鲜血之后,竟然在他的掌中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体温的妖异光泽。那光泽在昏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眼,仿佛这珊瑚断枝在一瞬间拥有了生命一般。
他佝偻着背,在深巷的阴影里越走越远,攥着那截吸饱了人血的珊瑚,如同攥着自己被压榨殆尽后仅余的一缕精魂。宫墙巍峨的影子投下来,将他与那块暗红的珊瑚一同吞没,仿佛人间一切华美的掠夺与无声的受难,最终都沉入这深不见底的、血色凝成的黑暗里。
那珊瑚树依旧立在殿中,红得愈发深沉。它体内那缕由小娥指尖渗入、又由无数精魂滋养的血色脉络,在无人注视的暗处,正缓慢而固执地滋长、延伸,最终缠绕住整株玉树——如同无声控诉的荆棘,也如同所有被深宫华殿吸吮殆尽的生命,在冰冷珍宝深处,留下唯一一道灼热而疼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