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头牌凝脂正对镜梳妆,菱花镜里映着绝色容颜。窗下忽然传来几个酸儒的吟哦:“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声音飘飘忽忽钻入她耳中,手中玉簪一顿,竟在鬓角划出一道细痕。
当夜楼内笙歌鼎沸,恩客们醉眼迷蒙,争相掷下金珠。凝脂纤指拨动琵琶,珠帘后眼波流转,可心神却不知飘往何处。那两句诗如附骨之疽,悄然啃噬着她明艳画皮下的血肉。她强笑着,指尖拂过温润的玉镯,心头却无端泛起一阵寒意——这腕上皓白,终有一日也会枯槁如柴吧?满堂喧哗如潮水般退去,她只听见一种无声的碎裂,仿佛是她赖以立身的琉璃世界,正悄然布满冰纹。
翌日清晨,凝脂遣散了侍婢,独坐镜前。镜面如水,映着浓妆下疲惫的轮廓。她打开妆奁深处一只紫檀小匣,里面静静卧着一枚泛着幽光的胭脂扣,传说是西施妆台遗物。指尖触到胭脂扣冰凉玉质的刹那,铜镜深处竟漾起奇异波纹!一个朦胧的素衣身影缓缓浮现,衣袂飘飘,如烟似雾,那眉目间的清愁,赫然是传说中早夭的吴王小女小玉!凝脂惊得呼吸骤停,欲呼无声。只见镜中小玉对她凄然一笑,身影倏然散开,化作缕缕青烟,袅袅飘散,无影无踪。
凝脂冷汗涔涔,颤抖着去取那枚胭脂扣。指腹刚触及,镜面再次光影摇动。这次浮现的,是一位倾国倾城的浣纱女子,云鬓花颜,正是西施!她秋水般的眼眸凝望着凝脂,唇边含着千古的幽怨,身影渐渐凝滞、黯淡,竟如风化的壁画般,寸寸剥落,最终萎顿成一捧无声无息的尘埃,沉落于镜底深处,死寂无声。
凝脂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猛地低头,手中那枚曾令多少女子艳羡的胭脂扣,不知何时竟已裂开数道深纹!朱砂色的胭脂从中渗出,凝在指腹上,红得刺眼,宛如新鲜的血泪。
她踉跄扑到窗前推开窗户,楼下街市喧嚣的人声鼎沸猛然涌入。晨曦中贩夫走卒的面孔,虽沾满尘土汗渍,却透着一种粗粝坚韧的生机。她低头再看自己染着“血泪”的指尖,再望向镜中那张被脂粉精心描画却难掩空洞的脸——吴宫玉烟已散,越溪艳土成尘,而醉仙楼里的“凝脂”,也不过是他人醉眼中一道稍纵即逝的浮光掠影罢了。
当夜,醉仙楼头牌凝脂的房门紧锁,人去楼空。只留下菱花镜前那枚碎裂的胭脂扣,朱砂凝结如血。无人知晓她去向何方。
此后江南某处小镇,多了一位缝洗缝补的妇人。她荆钗布裙,素面朝天,指节因劳作而粗粝,容颜染了风霜。她替人浣衣的溪水边,偶尔会映出她沉静劳作的身影。那身影叠印着水中流逝的浮云,也叠印着千年之前消散的玉烟与艳土,但妇人低首捶衣的姿态却异常安稳。她终于懂得,真正的存在,从不依附于他人惊鸿一瞥的凝望,而是深深扎根于这流水不息、尘埃厚积的烟火人间,如岸石般沉默,亦如岸石般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