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熔金,街角酒肆的招牌在黄昏里只显出个模糊轮廓。酒肆当垆的妇人鬓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花,花影在暮色里微微发颤。她眼睑低垂,专注擦拭酒具,只有双手偶尔微微一顿,泄露了眼底深埋的悲戚。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身影自长街尽头摇晃而来,正是阮籍。他腰间垂挂的空酒囊随步伐轻晃,如同他飘荡不定的魂魄。他径直朝那妇人走去,径直坐在酒垆前条凳上,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放上木案,竟是一语不发。
妇人亦不言语,只是默默接过钱,默默舀酒。酒液注入粗陶碗里,泛着微浊的光泽。阮籍端起碗,仰头便饮。酒水沿着嘴角滑下,滴落在早已被酒渍浸透的衣襟上,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他醉眼迷离,目光似乎落在那妇人鬓边白花上,又似乎穿透了她,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深处。他举碗再饮,一碗接一碗,仿佛要饮尽尘世所有浑浊的苦水。夕阳残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神情里有一种旁人无法分担的、沉甸甸的荒凉。
终于,他身体一晃,伏倒于酒垆旁的地上,沉沉醉去。酒肆中零星酒客见此情景,先是愕然,随即交头接耳,鄙夷的窃笑与“放浪形骸”的议论如蚊蚋般嗡嗡响起,在暮色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妇人却置若罔闻。她只缓缓放下手中酒提,低头凝视醉卧于地的阮籍片刻,眼中竟无丝毫惊惶羞赧。她轻轻转身,从柜台后取出一张薄薄的旧毯,俯身极其小心地盖在阮籍身上。这动作如此自然,如同拂去琴上微尘,又似掩好一株被风吹歪的幼草。而后她依旧坐回垆后,神情在渐浓的夜色里重新归于沉静,只有那朵小白花,在晚风里固执地摇曳。
夜深人散,酒肆终于沉寂。妇人吹熄了最后一盏油灯,正欲关门,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通往后院的小门旁。那扇门被一把沉重铁锁牢牢锁住,锁孔幽深冰冷。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金属,如同抚过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这门后,曾是她幼子蹒跚学步的小院。
就在这时,地上醉卧的身影忽然动了一动。阮籍不知何时竟已挣扎着半撑起身,他醉眼朦胧地望了望那把锁,又望了望妇人僵直的背影。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步履踉跄地走到墙角,俯身拾起一块石头。在妇人惊愕的注视下,他高高举起石头,朝着门锁重重砸下!“当啷——!”一声刺耳的锐响骤然撕裂了寂静的夜,铁锁应声弹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妇人浑身剧震,僵在原地。阮籍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石头脱手落地,他高大的身躯也再次轰然倒下,重新陷入深沉的醉乡。这一次,他卧倒的地方,恰在门锁崩开之处,那沉重躯体,竟像一道活生生的门闩,横在了那扇通往深渊的门前。
月光无声漫溢,清辉如水流淌过酒肆的每一寸角落,也平等地洒在醉卧的阮籍和呆立的妇人身上。妇人缓缓蹲下身,凝视着阮籍沉睡中紧蹙的眉峰。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开他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良久,她起身,将自己鬓边那朵被夜露打湿的小白花轻轻摘下,搁在了阮籍摊开的、沾着酒渍和泥污的手掌旁。
她沉默地走向酒坛,舀起一瓢新酿的酒液,走向阮籍腰间那个空瘪的酒囊,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微浊的液体注入其中。酒囊渐渐饱满,散发出微苦而清冽的气息,悄然弥漫在月光里。她明白,醉倒于此的人,其心中亦有锁链沉沉;他砸开的又何止是一扇门?那一声刺耳的锐响,竟也震碎了她心中一道无形而冰冷的枷锁。
妇人重新坐回垆后,守着那醉卧的身影和地上那朵孤零零的小白花。月光愈发明亮,仿佛无数温凉的手指,轻轻抚平了尘世间所有褶皱的哀愁。在这样清朗的月辉下,那扇洞开的门,不再通往幽暗的深渊——它静静地敞着,门外庭院空寂,却仿佛有微茫而坚韧的草色,正悄然在泥土之下萌动。
人世间的哀痛如同深锁,而醉眼砸下的那一声清响,竟成了两处幽闭深渊的钥匙——它碰碎了有形门锁的冰冷,更碰断了无形心锁的沉链。从此月光才得以平等地涌入,照亮了所有被悲苦压弯的脊梁。
夜风穿过洞开的门扉,携来泥土深处萌动的气息。那醉卧的身影旁,小白花在微寒的月光里,竟也显出几分不可摧折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