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的窗棂年复一年被海风磨蚀,如同我心头那点微弱的念想,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渐渐消薄。这灯塔矗立海边,光柱夜夜如巨大的桐叶,无声扫过墨黑的海面,却照不见归舟的帆影。潮信涨落,涛声日夜不息,是海重复的低语,偏又隔绝了所有来自彼岸的音讯。
在那座高耸的灯塔之下,有一个破旧的木箱,静静地放置在那里。木箱里,堆积着无数封我亲手书写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承载着我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眷恋。
这些纸张,早已被海风侵蚀,浸透了咸腥的味道。墨迹也在岁月的洗礼中渐渐洇开,宛如泪痕一般,诉说着我内心的哀伤。每一封信都被精心折叠成桐叶的形状,然而,它们却无法像传说中那样,顺着水流漂到他的眼前。
我的思念,就如同被困在灯塔囚牢里的枯叶蝶,尽管拼命地振动翅膀,却始终无法飞过这片无情的海洋。他离去的时候,在灯塔外墙的角落处,画了一枝桃花。那墨色鲜亮,仿佛能够穿透海雾,带来春天的气息。他微笑着指着那朵桃花说:“待到桃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
然而,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风雨不断地剥蚀着那面墙壁,墙上只留下了一片淡红的残迹。这残迹,就像是我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好似在嘲笑我那刻舟求剑般的痴愚。
我每天都会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模糊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他那日掌心的温热。可是,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粗粝石墙上那冰冷的、褪色的往昔印痕。
我拼命地攒钱,每一分每一毫都像生命一样珍贵,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赎回他典当在城里当铺的那只旧怀表。那表壳里藏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小像,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他贴身揣过的温暖。那便是我的“蛾眉”之赎,是我在这茫茫世界中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当钱快要攒够的时候,一场狂暴的台风却骤然袭来。那巨浪如同黑色的山脉一般,轰然撞向灯塔的基座,整座石塔都在呻吟和震颤着。我心急如焚,不顾狂风暴雨的肆虐,毅然决然地冲下礁石,只为了加固那几根维系着灯塔命运的锚链。
就在我拼命地与风浪搏斗的时候,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幕,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照亮。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浪头退却的礁石缝隙里,忽然有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刺入了我的眼帘。
我扑过去,在冰冷滑腻的石隙中抠挖,指尖被牡蛎壳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那物件落入手心——竟是他贴身的那块旧怀表!表链早已锈蚀断裂,表壳也被咸水啃噬得坑洼变形。我颤抖着抠开表盖,里面那张我的小像,早已被海水蚀成了一团模糊的灰白痕迹,如同被生生剜去的心头肉,只余下空洞的痛楚。
原来“蛾眉未赎”,并非因我迟缓,而是命运早已单方面撕毁了契约;“桐叶寄相思”,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潮汐依旧按着亘古的节奏起落,却带不来丝毫关于他的消息。
我攥紧那块冰冷锈蚀的废铁,跌坐在狼藉的礁石上。又一个黎明降临,灯塔的光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得苍白疲惫。巨浪退去后的海面暂时平静,漂浮着许多被撕碎的漂流瓶残骸——那是我放出的无数“桐叶书”,如今被大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如同命运掷还给我的、所有被嘲弄的痴心。
海风卷起一张湿透的纸片贴在我脸上,是我熟悉的字迹,却已被海水泡得字句漫漶,只依稀辨得开头几字:“见字如晤……”后面,便彻底沦为一团无法解读的墨色忧伤。我轻轻揭下这最后的桐叶残骸,它在我掌心颤抖如濒死的蝶翼。
原来所有试图跨越沧海的相思,终究被证明是刻舟求剑的徒劳;而桃花灼灼的归期许诺,不过是画在墙上、注定要剥蚀的渺茫幻影。潮汐自有它铁律般的信期,而人间的约定,却脆弱如纸,轻易便被时间的咸水蚀穿。从此,我不再折桐叶,亦不再画桃花。
只在每个涨潮的夜晚,默默点亮灯塔——那光柱穿透浓雾,是另一种更沉默、也更恒久的书写:它不寄往彼岸,只写给这苍茫天地看,写给永逝的昨日看。它说,纵然所有的追寻终成空迹,这光,是我在离恨天与相思海之间,为自己立下的、永不沉没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