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北归的时节,春意已深,院中老槐树的枝头却如覆薄雪——那满树槐花无声飘落,纷纷扬扬,竟似一场安静的祭礼。
我日日坐在门槛前,目光总黏在村口那条尘土小路上。邻家妇人每回见我枯坐,便摇头叹气,眼光里尽是怜悯:“莫再空等了,这年月,马蹄声响未必是喜信啊。”可我依旧执拗地守望,如同被钉在门槛上的一尊木偶。院墙角落,那柄早已锈蚀的矛尖,是丈夫三年前离家时随手倚在门边的遗物,如今却成为唯一能触摸他气息的凭证。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今日村头传来了那久违的马蹄声。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在逐渐靠近。
信使的坐骑如疾风般疾驰而来,带起一路黄尘,直冲到我的院门前。那扬起的尘土,仿佛是我心中的不安与期待交织而成的迷雾。
信使翻身下马,动作迅速而利落。他解下背上那沉重的竹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递到我的面前。然而,当我接过竹筒时,却注意到信使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喜色,相反,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我双手颤抖着,缓缓地拔开塞子。竹筒里的信笺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与不安。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角信笺,那熟悉的笔迹立刻映入眼帘——是丈夫的字!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信笺的某处时,却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墨痕在那里陡然中断了,就像是被一把无情的刀斩断了所有的余音。“家中安好否?边关……”后面的字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空白,如同我此刻茫然的心。
我慌忙再次伸手去掏竹筒,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信息。然而,筒底却是空空如也,除了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打着转儿,再没有其他东西。
我的心像是瞬间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依靠。我紧紧攥着那半张残纸,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残纸在我的手中微微颤抖着,仿佛是我那颗破碎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槐花依然不停地飘落,无声地积满我的肩头。它们像是天地间最安静的挽歌,为我那未知的命运而默哀。
黄昏如一位沉默的行者,悄然无声地降临到这个世界。窗外,子规鸟的啼鸣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仿佛它正用生命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那啼声如泣血一般,似乎想要刺穿这浓重的暮色。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墙角那柄旧矛所吸引,那是他曾经使用过的武器。矛尖已经锈迹斑斑,失去了往日的锋利。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注意到矛尖上有一点暗褐色的斑点,那是三年前他离家时不知从何处蹭上的旧痕。在昏黄的光线下,这一点暗褐竟显得格外醒目,宛如一抹惊心动魄的暗红。
子规的悲啼声猛地撞入耳膜,如同针刺一般,直刺向我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幻想都被击碎,仿佛那啼声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一并撕裂。
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折磨,转身奔回屋内。在案前,我铺开一张信纸,提起笔,缓缓写下:“见字如晤”。然而,墨痕还未干,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疾风。风势猛烈,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席卷而来。
檐角积存的槐花被这阵狂风卷起,如雪花般倾泻而下。它们像一片片苍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着,然后纷纷扬扬地扑向窗棂。眨眼间,窗棂被槐花淹没,而那案头的信纸也未能幸免,“如晤”二字被彻底掩埋在那片惨白之下,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我颓然跌坐,手中笔滑落在地,墨点溅开如泪。子规的哀鸣穿透夜色,声声不息,仿佛啼尽了人间所有未曾送达的言语,所有悬而未决的结局——那断墨的信笺,原来正是命运早已写下的休止符,冰冷地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无字,却已道尽万语千言。
槐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了矛尖,覆盖了门槛,覆盖了所有等待过的痕迹。它们堆积得如此之厚,如此之白,仿佛是天地间一封巨大的无字回书,只以惨白的重量,默默回应着那些永无归期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