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间真无花月美人,我情愿此身亦无存。这念头如一枚沉坠的果核,在我脑中盘桓不去。
下班回家的路上,人群如汹涌的海浪一般,不断地推搡着我向前行进。街道上弥漫着浓重的油烟气、汗气和灰尘气,这些味道像浓雾一样,塞满了我的鼻孔,让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艰难地穿过人群,终于挤进了我常去的那家火锅店。一进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浓烈的火锅香气扑面而来。店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红油锅底在炉火的加热下翻滚着,冒出一串串荤腥的泡沫,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四周的食客们或高声谈笑,或猜拳行令,声音震耳欲聋。杯盘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嘈杂的交响乐。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看着眼前这热闹的场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慨。生活的本味,原来就是这般滋味粘稠地糊在心上,如同锅底那层厚厚的浮油,让人难以摆脱。
第二天清晨,天空还未完全放亮,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我穿着雨靴,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漉漉的泥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我来到菜场,这里人头攒动,各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四处游移,突然,一个角落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那个角落里,一位老妇人静静地站着,她身前摆放着几桶玫瑰。这些玫瑰被整齐地排列着,每一朵都娇艳欲滴,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珍珠般圆润,却又凝而不坠,仿佛在诉说着它们的生命力。
那红色,红得如此惊心动魄,如同燃烧着的微小火焰,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耀眼。我不由自主地被这抹红色吸引,脚步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向老妇人走去。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近距离地观察这些玫瑰。它们的花瓣层层叠叠,如丝绒般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老妇人枯瘦的手指伸向桶中,仔细地剔去败叶与微枯的花瓣。她动作轻柔却并不犹豫,仿佛在检视珍宝。那双手上布满深纹,关节粗大,但指尖拂过花瓣时却显出令人惊讶的温柔与灵巧。玫瑰丛中,她的脸如同揉皱的纸,可眼底映着鲜红花瓣的光泽,竟意外地透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我买了几枝回家。那鲜灵灵的红在陋室中倏然绽放,狭小的屋子似乎顷刻间被照亮了。我注视着它们,忽而想起昨日那滚沸浑浊的红油锅——那沸滚翻腾的,原来不过是蒙昧的食欲,而眼前这静默的燃烧,才是生命本该有的尊严与亮色。
再隔数日,玫瑰开始显出颓势,花瓣边缘卷起焦枯的边。我匆忙赶往菜场,却见老人摊位空空如也。邻摊卖菜的大姐说:“她生病了,说是要动手术,花没人照料,全蔫了,昨天一桶桶拎回去了。”
我呆立原地,眼前晃过老人弯腰收拾玫瑰的身影,那般虔诚郑重。她枯瘦的手腕为花枝注入最后的水分,那几桶玫瑰曾是她与这世界艰难对峙时,唯一举起的旗帜与火焰。纵然她的生命本身已如将熄的烛火,却固执地护持着另一些生命盛放的光华——这是何等孤勇的坚持!
我折回陋室,凝视着瓶中渐趋萎谢的玫瑰。最后几片花瓣终于悄然飘落,坠入我早晨未倒尽的面汤碗里。汤水浑浊,浮油凝腻,可那点残红却固执地漂漾于油腻之上,如同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人生实苦,处处是浑浊的油汤。然而花月美人,未必是倾城之色或绝世之姿。那位老妇用嶙峋瘦骨支撑起一片花光,用卑微姿态供奉着美本身——原来美是这般脆弱又坚韧的存在:它悄然栖身于粗粝世相之中,如花枝刺穿冻土,如烛光穿透寒夜。
这世界若全然荒芜,连一点美的微光也不肯施舍,那确实不值得存活;然而只要还有人于尘埃中固执地捧出玫瑰,我便有了俯身活下去的理由——为了见证那不肯熄灭的火焰,为了在油腻汤碗里,依然辨认出一枚不肯沉沦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