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有所老宅子,门脸寻常,却悬着块旧匾额,上书“心斋”二字。老主人姓陈,不挂牌,不坐诊,只凭素日交情替人排忧解难。
那一日,艺术新锐林导演登门,他正为新片焦头烂额——先前几部作品以奇崛诡异着称,如今观众却兴趣寥寥,票房惨淡如秋后霜打过的枝叶。他双眉紧蹙,烦恼似蛛网缠身:“陈老,技法我已穷尽奇巧,奈何人心不古,不知何处再寻新路?”
陈老不语,只递过一张车票,终点是西北边陲一座小雪山。林导带着满腹疑惑踏上旅途,最终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中落脚。他整日坐在山坡上,看牧人赶着羊群缓缓移动,羊群如云朵缓缓飘过天际,而镜头里,他竟第一次失却了对“奇崛”的迷恋。直到某日,他镜头无意间捕捉到一个牧人默默把迷途羔羊抱回圈里的背影,那朴素背影如一道闪电穿透迷雾——原来最动人处并非奇崛,竟是生活本身那未经雕琢的暖意。他的镜头终于失焦,心头却亮了起来。
不久后,少年诗人小秦也寻到心斋。他诗名初显,却因诗中剑气太盛、锋芒毕露而树敌无数。他苦闷道:“世人妒我清光,我岂能藏锋于鞘?” 陈老依然无言,只引他至庭院深处。那里立着几竿翠竹,风过时枝叶摩挲有声,却只见竹影婆娑,不见丝毫摇撼根基之态。小秦若有所思,此后月余常去听竹。某日风波骤起,有人将他的诗句断章取义,引发攻讦如潮。小秦静坐书房,笔锋竟意外地沉潜下来,不再急于争辩,只将如芒的激愤沉淀为几行深潭般的文字。窗外喧嚣如潮水拍岸,他心头的狂澜却渐渐归于深海般的静默。
最后来的是策展人方女士,她素以恢弘构想闻名,谈吐间动辄吞吐古今。可近来她的展览却愈发空疏,徒有华美外壳。她叹息道:“格局之大,竟容不下一件实在东西了么?”陈老这次只赠予她几包饱满的种子。方女士默然片刻,竟卷起袖子,正在“心斋”后院辟出一方小小园圃。自那以后,她每日俯身于泥土之间,播种、浇灌、除虫,双手沾满泥土的气息,心中那些漂浮的宏大辞藻竟悄然生根。当新展览开幕时,展厅中心没有灯箱,没有影像,只有她亲手种出的一畦青绿蔬菜——那绿意如此真实,穿透了所有虚浮的宏大概念,在观者心头刻下深深的印痕。
后来一日,我路过“心斋”,瞥见陈老正倚门远望。暮色四合,庭院深深。我忍不住问:“先生,您那药箱里究竟是何灵丹妙药?”
陈老淡淡一笑,只以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世间人病,多由心火。心火太盛,便求奇崛,便露锋芒,便好空谈。医法无他——奇崛者归平实,锋芒者潜深沉,空疏者填以实工。”
“症”在心头,“药”亦在心头。心斋匾额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仿佛在说:那治病的真方,原不过是将浮华剥去,让生命沉入本真的泥土里——它未必让你惊艳四方,却足以使灵魂在喧嚣中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