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放被擢升为户部侍郎那日,府邸贺客如潮,道喜声浪几乎掀翻屋瓦。庭院里新移栽的牡丹灼灼盛放,浓腻香气裹着铜钱与名帖的气息,沉沉压在人心上。他身着簇新蟒袍,端坐厅堂,手中那盏金边细瓷茶碗温润如玉,映着他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这一刻,他仿佛立于尘世之巅,俯视着脚下汲汲营营的众生——那“名”与“利”二字,千钧之重,终被他亲手刻上功名碑的顶端。
然而这巅峰的基石,早已被蛀蚀得摇摇欲坠。深夜书房,烛火跳动如鬼魅,徐放凝视着案头那方新得的鸡血石印章,血色纹路蜿蜒如伤口。指腹抚过冰凉的印面,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这“徐侍郎印”四个朱红大字,如同四道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这黄金囚笼之中。窗外树影婆娑,鬼魅般摇曳,竟似无数只窥伺的眼睛。他猛地合上印章锦盒,一声脆响,似骨节断裂,惊破了深宅大院的死寂。市争利,朝争名,早已耗尽他骨血里的最后一丝热意。
老友李归舟来访,恰在徐放又一次彻夜难眠的清晨。李归舟布衣芒鞋,袖口沾着郊外清露,怀中竟抱着半坛未启封的村醪。他见徐放眼下乌青深重,只朗声一笑,拍开泥封,一股清冽朴拙的酒香瞬间驱散了屋内沉浊的药气。
“市朝浊浪滔天,贤弟何苦做那溺毙的弄潮儿?”李归舟斟满粗陶碗,酒液清亮,“且看愚兄,荷一柄短锸,春撷野芳佐酒,秋枕明月酣眠。醉倒荒丘,天地便是棺椁,清风即为挽歌——如此骸骨,岂不干净?”
徐放接过粗碗,指尖触及陶器的糙粝,心头竟莫名一颤。那酒入口微涩,回味却意外地清冽甘甜,仿佛将他僵冷的脏腑浸润了一道山泉。他望着归舟磊落的笑容,一股久违的暖意从冰封的心底艰难地破土而出。市争利,朝争名,纵然金章紫绶加身,盖棺之日,又有何物能随朽骨殉入蒿里?不过徒留笑柄,供后人茶余齿冷罢了。
数月后,徐放寿辰,恩师当朝首辅亲临府邸。相府寿宴,极尽人间烟火之盛。厅堂内金兽吐香,玉盘堆珍,丝竹管弦之声喧阗如沸。徐放立于恩师身侧,强撑着笑意,周身却如同浸在冰水里,连那身华贵的紫袍也沉重如铁甲。觥筹交错间,他只觉那些恭维的笑脸、精致的肴馔、璀璨的灯火,都扭曲成一片混沌而令人窒息的浊浪,无声无息地漫过头顶。
正当他心神恍惚之际,厅角一只巨大的鎏金仙鹤烛台不知怎的轰然倾倒!烛火瞬间舔舐上垂地的猩红绒幔,火舌如同地狱探出的赤红魔爪,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惊呼、哭喊、杯盘碎裂声骤然炸开!人群如受惊的兽群般互相践踏推搡,争相扑向那唯一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狭窄的朱漆大门。
浓烟呛喉,热浪灼面。徐放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后退,华贵的紫袍被撕扯开一道长长的裂口。混乱中,他竟下意识地探手入怀——触到的不是官印,亦非银票,而是那日李归舟留下的半只空陶壶!粗糙冰冷的壶身紧贴心口,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明。他猛地攥紧那空壶,如同攥住了救命的浮木。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竟奋力逆着疯狂的人流,跌跌撞撞扑向后园。夜风裹挟着草木清气劈面而来,他撞开角门,一头扎入府邸后那片幽暗寂静的荒丘。
冷月如霜,静静流泻在起伏的草坡上。徐放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地,粗粝的草梗刺着脸颊。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烟灰的黑痰,肺腑间却前所未有地畅快。怀中那半只空壶滚落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温润朴拙的光。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高天之上那轮清澈的孤月,远处府邸的冲天火光与凄厉人声,竟仿佛隔着一重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此刻,他才真正嗅到身下泥土散发出的、混合着衰草与夜露的微腥气息,才真正感受到掠过荒丘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凛冽与自由。春赏花,秋赏月……李归舟荷锸醉卧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真正的蓬莱仙乡,不在海外三山,竟在此身醉倒、骸骨将埋的这片荒凉土地之上!
徐放挣扎着坐起身,脱下那件被火燎烟熏、又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紫袍官服。他看也不看,随手一扬,那象征着他半生汲营的华服便如一片巨大的、沉重的枯叶,无声地飘落于衰草深处。
他重新拾起那只粗陶空壶,紧紧贴在胸前,仿佛那里盛着的不是虚空,而是足以慰藉残生的醇厚月光与清风。然后,他朝着月光下更深的草莽踉跄走去。市朝的烈火与喧嚣在他身后渐渐沉寂下去,而另一场更浩大、更永恒的醉意,正从足下这片接纳万物的荒丘深处,悄然升起,温柔地拥抱了他伤痕累累的形骸与魂魄。
此身常醉蓬莱——醉在这无遮无拦的清风里,醉在这铺天盖地的月色下,更醉在此心脱却名缰利锁、终获安眠的永恒大自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