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重点班时,我如鱼得水,也渐渐觉得原先的普通班像一潭凝滞的浊水。我仿佛被移植进一片新沃土,根须悄然舒展,汲取着迥异的气息。然而没过多久,我竟也开始附和起新同窗们对普通班那些若有似无的轻慢。那话语出口后,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如同原本澄澈的溪流,被无形中悄然滴入了墨汁,最初的清亮在不知不觉中已染上浑浊。
新班级的窗明几净,课桌整齐如列队士兵,讲台上老师讲解如行云流水。然而课间,我无意间听见后排同学议论起普通班:“那些人,笨鸟先飞也没用吧?”声音不高,却像细针扎入耳膜。我本能地想要反驳,话到唇边却迟疑了,竟只化作嘴角一丝模糊的笑意——那瞬间的沉默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初时不过一缕,却迅速晕开,无声地染黑了一整杯澄澈。
一天午休,我回原班取遗忘的课本。推门而入,熟悉的喧闹声扑面而来,像温暖的浪涌来。刚坐下,王老师正巧踱进教室。他瞥见我,竟径直走来,将一本翻开的练习册摊在我桌上:“这解法挺巧,帮我在班上说说?”那亲切语气如旧,仿佛我从未离开。然而我手指抚过纸页上的字迹,却犹豫着没有应声——不知何时,那点微妙的优越感已如墨色一般浸透了我,竟使我羞于在“旧友”面前显露锋芒。
我终究没有回应王老师,只含糊点头便匆匆退出教室。回重点班的路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纸张,每一寸纤维都渗透着新环境的色彩——那墨色无声无息,却顽固地覆盖了曾经澄澈的底色。
后来,我偶然听说王老师竟辞了职。那日下午,我悄然溜回原班教室门外张望。只见他正独自擦着黑板,动作缓慢而仔细。板槽里粉笔灰积了厚厚一层,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抹净。最后他放下抹布,轻轻吹去指尖的浮尘,那动作竟有几分郑重。他转身环顾空荡的教室,目光拂过每一张桌椅,眼神里沉淀的不知是释然还是眷恋。我屏息立在门外,心被一种沉甸甸的愧疚攫住:那无言离去的身影,仿佛正是被我以沉默和疏远亲手推开的——我已在不觉间被墨色浸透,最终竟也成了那染黑清水的其中一滴。
毕业前整理旧物,我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个纸包,是王老师当年托付给我的那份解法。纸页边缘已泛黄,可笔迹却依然清晰温润,仿佛无声的责备。我久久凝视那字迹,终于明白:丹砂置于何处,必浸润其赤诚;墨迹沾染何物,则必留下晦暗。人如素绢,常浸于何处,便染就何种颜色,无论那浸润是甘愿还是浑然不觉。
回望那间曾属于我的普通班教室,如今坐满了陌生的学弟学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年轻的脸庞上,他们眼神专注清澈,仿佛尚未沾染世尘的明净绢帛——而曾经的我,却把一缕墨色留在了身后,最终也沾污了自己。
原来人生路上,我们总在丹赤墨黑之间辗转,在环境的大染缸里浮沉。唯有时时拂拭,才能稍许辨清:哪些赤诚是出于本心,哪些墨痕是随波逐流的印迹?素绢入世,染缸无涯,守心如一,何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