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戏班初到小城,我便如被勾了魂魄般痴迷。那花旦的胭脂红得惊心动魄,眼波流转处,似有星辰揉碎了撒入人间。我日日守在后台门口,只为在她掀帘而出时捕捉一缕香风。那香气是蜜糖浸透了花瓣,甜得发腻,却让我甘愿沉溺其中,连梦里都是那云鬓花颜的缭绕。
戏台上水袖翻飞,唱腔如银线抛入云霄,又似柔丝缠绕肺腑。我缩在台下角落,耳中灌满了她的声线,如痴如醉。她的声音在锣鼓丝竹间起落,如仙乐摄人心魄,又似魔咒勾魂夺命——我竟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伸长脖颈,连呼吸都为她屏住,几乎忘却尘世一切。
班主见我痴态,默许我留下打杂。后台汗味、脂粉香、樟脑气纠缠弥漫,灯光昏黄如老旧的梦。我偷觑她镜前勾画眉眼,笔尖蘸着浓稠的红,在眼皮上蜿蜒,如同落霞被囚禁于方寸之间。那霞光如此灼目,几乎要燃尽我眼底的渴慕。
可那日幕间,我撞见她坐在镜前揉按眉骨。她指尖沾了水,抹去腮边一片胭脂,露出的皮肤竟浮着一点黯淡的青灰。她眉目间堆积着厚重的疲倦,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纸伞,沉重地垂落下来。原来那惊心动魄的红霞之下,终究是血肉之躯的寻常底色。
班主递来一把琴:“弦歌如流水,过了耳,莫留痕。”我指尖拨动琴弦,乐音在后台缭绕片刻,终被下一场的锣鼓吞没。这琴声如露水滑过叶脉,倏忽便消尽于后台的喧嚷之中,连一丝涟漪也未曾留下。原来人间好音,终归要散入虚空,又何苦执念深种?
后来,我竟也有机会登台替角。第一次勾脸,油彩厚重地覆在面上,闷得如同罩了湿布。镜中一张陌生面庞,唇上胭脂红得虚假,眉峰炭黑如刀。当聚光灯骤然烫上额头,汗水便如虫蚁爬行,在脂粉间犁出沟壑。我偷眼瞥向台下,那些仰望的脸庞,眼中盛满了此刻镜中倒影——原来迷醉他人的幻影,亦曾使我迷失,此刻却只觉脂粉下皮肤闷胀,如戴了枷锁般沉重难捱。
曲终人散,我独自在后台卸妆。湿布擦过面颊,红白青黑的油彩混作一团浊流,沿着铜盆边缘缓缓滑落,终于无声汇入盆底那汪浑浊的灰水。盆中倒影模糊支离,竟似一张被命运随手涂抹又丢弃的草稿,再难辨认原本面目。望着水中浮动的油彩残痕,忽然彻悟:人世间诸般美好,哪一样不像这镜中朱颜、台上清歌?无非明霞一缕,流水一瞬,徒劳追逐,终归空无。那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胭脂色,原来不过油彩一层;那摄魂的妙音,不过是丝弦的震颤。
此后我再坐台下,静观水袖翻飞如流云,倾听清音婉转若溪鸣。台上浓墨重彩,眼底却已一片澄明:那云霞之美,恰因其注定消逝于天际才显珍贵;那流水之音,正因其必然远逝方成绝响。粉墨终归要洗净,弦歌总要随风散——原来真正的拥有,恰恰是松开紧握的双手,任其如明霞流水般,自来自去,不染心尘。
人生大戏,粉墨登场终须卸妆归净。美色如霞光幻影,弦歌似逝水无痕。当指尖抚过洗净的脸颊,方知卸去铅华后的呼吸最是清透;当耳畔余音散尽,才懂寂静本身即是天籁。原来放下执念的刹那,人便挣脱了枷锁,终于能在霞散水逝的天地之间,寻得一片无垠的、属于自己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