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堂后院的晒药场上,终年浮动着陈年草木的辛涩。孙济仁佝偻着背,将新收的艾叶铺在青石板上摊晒。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叶脉,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叶中沉睡的药魂。阳光穿透叶片,映得他掌心经络分明,指缝里却嵌着洗不净的、常年沾染药汁的淡褐色渍痕。
徒弟赵清手脚麻利,是堂里灸疗的一把好手。艾绒在他指间搓捻、按压,瞬息便成紧实温热的艾炷。灸火点起,烟气如青蛇钻入病患穴位,常引得一片舒坦的叹息。只是夜深人静,赵清躺在通铺上,总被一种莫名的窒闷攫住,胸口似压着块湿冷的苔石。他辗转反侧,汗浸的草席上便留下烦躁的印子,如同某种隐疾在暗夜显形。
这日,一个裹着绸缎的妇人被搀进诊室,腕上金镯叮当。她蹙着描画精致的眉,指尖点着后颈:“孙大夫,快给我灸灸,这脖子僵得夜里翻不得身!” 话音未落,她身后跟着的精瘦管事已悄然上前一步,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赵清刚搓完艾绒、尚带温热的手心。
“小先生辛苦,” 管事嘴角堆笑,声音压得极低,“一点茶资,莫嫌简薄。” 锦囊入手沉得坠手,布料下硬物的棱角硌着掌心,分明是几块不小的银锭。赵清指尖一颤,像被火舌舔到,锦囊险些脱手。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师父。孙济仁正低头为妇人把脉,枯瘦的手指搭在妇人涂了香粉的皓腕上,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那锦囊只是一粒无关痛痒的尘埃。
妇人颈后的灸疗格外“精心”。赵清选了最新的艾绒,搓得格外紧实。艾火燃起,青烟袅袅,妇人满足地喟叹。赵清垂着眼,专注地调整艾柱的距离,指尖稳定,唯有他自己知道,那锦囊如一块烧红的炭,隔着衣料灼烫着他的侧腰。每一次呼吸,都带进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属腥气。
夜半,那窒闷感变本加厉地袭来。赵清陷入一片粘稠的泥沼。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无数扭曲的金锭、银块翻滚而来,冰冷沉重,死死压住他的四肢百骸。他拼命挣扎,口鼻却被淤泥堵塞,肺叶炸裂般剧痛。更可怖的是,泥沼深处伸出无数只枯瘦污秽的手,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向下拖拽!他猛地蹬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清儿?” 邻铺师兄被惊动,声音带着睡意。
赵清大口喘息,黑暗中瞪大双眼,心口那湿冷的苔石感并未随梦境消散,反而更加清晰沉重。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锦囊硬硬地硌着,像一块从梦魇里带出的腐骨。指尖触到冰冷银锭的瞬间,妇人灸痕的温热、管事谄笑的脸、淤泥里枯爪的触感……种种污浊混乱地交织、翻腾。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猛地掀被冲下通铺,赤脚奔进后院。
夜风寒凉刺骨,吹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他扑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发狠地搓洗双手。水花四溅,指关节被搓得通红,皮肉生疼,仿佛要洗脱一层皮,才能除去那股无形的、挥之不去的浊气。可无论怎样搓洗,掌心那被银锭棱角硌过的感觉,和梦魇里淤泥的冰冷滑腻,依旧顽固地粘连在皮肤深处。
晒药场角落,孙济仁佝偻的身影在朦胧月色下如同老树盘根。他正将白日晒好的陈艾叶,一束束仔细捆扎。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夜风吹动他灰白的鬓发,也送来老人低哑如自语的声音,混着艾叶干燥的窸窣:“艾草通经,燃灰化浊……可这灰,渡得了筋骨寒,渡不了心窍里的浊泥。” 他并未回头,枯枝般的手指抚过艾叶,如同抚过那些被灸火驱散的病痛。
赵清僵在水缸边,冷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声响清晰。师父的话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心口那块湿冷的苔石。原来胸中窒闷、夜半梦魇,并非无端,乃是白日那锦囊里冰冷的银锭,悄然在心窍淤积的浊泥!醒时纳垢,睡时岂得清身?艾火再烈,终究只烧皮外寒湿,烧不尽心头攀附的污秽。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通铺,锦囊在黑暗中像一块阴燃的炭。他摸索着掏出那几块冰凉的银锭,金属的腥气再次冲入鼻腔。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抓起银锭,赤脚奔到后院角落堆积如山的陈年艾草灰堆旁。他跪在冰冷的灰堆前,用指头在蓬松的灰烬里狠狠刨出一个深坑。银锭被毫不犹豫地丢进去,如同埋葬一段不堪的梦魇。他捧起温热的艾灰,带着草木燃烧后的余温和微辛的气息,将坑洞死死填埋、压实。灰烬沾满了他的手指、膝盖,甚至脸上也蹭了几道灰痕。他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掩埋的动作,直到那几块象征浊念的银锭,彻底消失在蓬松灰白的艾草坟冢之下。
夜色如墨,他瘫坐在灰堆旁,大口喘息。奇怪的是,心口那块压了他多日的湿冷苔石,竟随着银锭的消失而悄然崩解。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松感,如同清泉从四肢百骸深处汩汩涌出,冲刷着淤塞的经络。夜风拂过沾满艾灰的皮肤,带着草木的微辛与洁净的凉意,竟比井水更清冽地沁入肺腑。
次日清晨,一场酣畅的暴雨洗刷庭院。赵清早早起身,下意识走到后院角落。昨夜埋银的灰堆被雨水冲刷得塌陷下去,形成一小片浅洼。就在那洼浑水边缘,一点极其柔嫩的、怯生生的绿意,竟顶开湿漉漉的灰烬,倔强地探出头来!那是一株不知名的细草新芽,纤细的茎秆顶着两片水洗过般鲜亮的嫩叶,在浑浊的泥水中亭亭而立,如同从灰烬与浊念的废墟里,擎起一茎微小的、指向晴空的碧色旗幡。
孙济仁不知何时也立在檐下,浑浊的目光掠过那点新绿,又落在赵清尚沾着灰痕却神色清明的脸上。老人什么也没说,只从怀中摸出一小束新晒的、散发着清烈香气的艾叶,轻轻放在赵清刚刚洗净、尚带水珠的手中。
赵清握紧那束艾叶,干燥的叶片摩擦掌心,带来微痒的暖意与洁净的芬芳。他抬眼望向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胸中浊气涤荡一空。原来欲求睡时一身清,醒时便须种下一点清意。那清意不必是惊天动地的壮举,不过是在贪念袭来时,能刨开一捧陈年艾灰,将几块浊银深深埋葬。而天地慈悲,终会在灰烬泥泞处,还你一茎不期而遇的新碧——那是心田自洁后,无声萌发的第一缕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