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院后巷深处有间斗室,终年飘着老榧木与陈墨的涩香。老棋手宋晦生盘踞其中,枯坐如半截朽木。他面前那张古棋盘,边缘磨得油润微凹,像被百年手泽浸润的河床。若有莽撞少年闯入求战,他只耷拉眼皮,枯指在棋罐里摸索半晌,才拈出一粒微温的云子,“啪嗒”一声落在边角星位,声响钝重如石坠深潭。少年们常嗤笑着离去,认定这老头棋路呆滞,脑筋也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唯有棋院新晋的“快剑手”谢轻扬不信邪。他下棋如疾风掠草,智能手表投影在棋盘上的实时胜率分析流光溢彩。这日他径自坐到宋晦生对面,腕表蓝光扫过古旧楸枰:“宋老,三分钟一局,敢接吗?”声音清亮,带着新磨剑锋的锐气。
宋晦生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古井投入一粒小石子。他慢吞吞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冷硬的烧饼。他也不看谢轻扬,自顾掰下一角,放进没牙的嘴里缓缓研磨,喉结艰难滚动。谢轻扬眉峰一挑,腕表投影的光束不耐烦地晃动着,在宋老布满寿斑的手背上切割出冷硬的几何图形。
棋局终在谢轻扬焦躁的指节敲击声中开始。他落子如飞,白棋在棋盘上疾速铺展,攻势凌厉,似银蛇吐信,每一手都引动腕表投影的胜率数字兴奋地跃升。宋晦生却如老僧入定,对着谢轻扬凌厉的“尖冲”,竟慢悠悠将一粒黑子“叭”地按在看似毫不相干的二路小飞位上!枯指离开棋子时,甚至在积年手垢的棋盘上留下一个浅淡的油印。谢轻扬腕表蓝光急闪,胜率猛地跳上七成,他嘴角掠过一丝冷峭笑意。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黑云如泼墨压城,闷雷在远处滚动。谢轻扬一记凶狠的“点方”直刺黑棋腹地,腕表胜率飙升至刺目的85%!他指尖悬在棋盒上方,带着胜利者提前的优雅,只待宋晦生投子。宋老却依旧盯着那步无关痛痒的“小飞”,枯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旧棉袄上蹭了蹭,仿佛沾惹了什么不洁之物。他缓缓伸手,却不是认输,而是将一粒黑子,轻轻、轻轻地“粘”在了谢轻扬那步杀气腾腾的“点方”旁边。
“粘?”谢轻扬愕然失声。这手棋笨重如石,在他精密的计算里早被判了死刑!腕表蓝光疯狂闪烁,胜率数字如雪崩般骤跌至30%!他猛地俯身细看,冷汗瞬间渗出额角——自己那条看似无懈可击的白龙,咽喉处竟被这步愚形“粘”得气息奄奄!方才凌厉的攻势,此刻全成了宋晦生黑棋厚势的绝佳背景。他引以为傲的银蛇,被这步“拙”棋缠成了僵死的草绳。
狂风骤起,猛力拍打窗棂,棋盘上光影狂乱。谢轻扬脸色煞白,指尖捏着的白子迟迟无法落下。腕表投影在晃动的光影里明灭不定,胜率数字在惊惶中上下乱跳,最终凝成一个刺眼的0%。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砸在瓦片上,如同万千铁蹄踏碎了他的精密推演。
宋晦生这才缓缓抬眼。浑浊的眸子透过老花镜片,看向窗外白茫茫的雨幕。他枯瘦的手指离开棋盘边缘,轻轻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旧木窗。一股裹挟着土腥气的凉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一室凝滞的棋枰硝烟,也吹熄了谢轻扬腕表上最后一点徒劳的蓝光。檐溜如注,在窗下破陶盆里敲击出清越而单调的声响。
“雨打空盆,”宋晦生沙哑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难以分辨,“像不像收官时的单官?” 他不再看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谢轻扬,只侧耳倾听着雨水敲打陶盆的节奏,布满沟壑的脸在灰白的天光里竟显出奇异的宁静。
谢轻扬颓然垂手,一粒白子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嗒”地一声轻响,滚入棋罐深处。他盯着宋晦生油污的袖口和那步愚钝如石的“粘”,再看向窗外被暴雨冲刷的世界。狂风卷着雨箭,院中那棵老桂树却在狂舞的枝叶间显出一种沉着的定力。原来真正的巧劲,非在流光溢彩的锋芒毕露,而藏于愚形拙步的深厚根基之中;真正的清明,亦非依赖炫目的计算之光,乃是晦暗处对天理棋势的默默感知;至于那雷霆万钧的杀伐,其力量根源,竟在于风暴中心磐石般的静止。
宋晦生依旧静坐听雨。破陶盆承接天水的叮咚声,与他袖口上那抹经年的油渍、棋盘上那步愚拙的“粘”,浑然一体。谢轻扬腕上那只曾吞吐无数数据的智能表,屏幕早已被水汽模糊,彻底黯灭下去。它曾如利剑劈开迷雾,此刻却在真正的混沌面前,哑然失声。
原来处世之高,在巧时能藏锋于拙朴的钝响;居明处可隐晦于晦暗的油垢;纵是风雷激荡之际,心神亦如古井承雨,只余一片深沉的回响。当谢轻扬终于学会在暴雨声中辨认那陶盆单调的韵律时,他恍然惊觉:自己过去步步争先的棋路,竟从未真正触碰到这方寸楸枰之下,那片名为“静”的浩瀚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