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老检察官郑守拙的陋室,临着旧城最后一条青石巷。每日晨昏,他必要用一方旧绒布,擦拭门楣上那块褪色的“仁里巷”木牌。布角磨得发白,木纹却温润如浸了油光。邻居们路过,常瞥见老人踮脚专注的姿态,像供奉神明。
巷子深处,悄然盘踞起一座名为“金鳞苑”的楼盘,玻璃幕墙刺目,压得百年老巷喘不过气。开发商金老板,手腕上缠着金线砗磲串,踏进郑家时,带进一股浓重雪茄与古龙水混合的浊气。
“郑老,”金老板笑得像块油亮的琥珀,从鳄鱼皮包推出一只锦盒,“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仁里巷的‘保护神’啊!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权当给您老添个茶资。” 盒盖掀开,一尊赤金铸就的招财蟾蜓赫然趴卧,肥硕沉重,细密鳞片在昏灯下闪着贪婪油腻的光,口中那枚摇摇欲坠的金钱,更像无声的引诱。
郑守拙枯枝般的手指未碰锦盒,只拈起案头搪瓷杯,啜了口粗茶。杯壁粗粝的磨痕清晰可见。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穿过氤氲的茶雾,定定落在金老板油光可鉴的脸上:“巷子是活着的筋骨,拆了,接不上。这金疙瘩,压手,也压心。” 声音不高,却似一块沉石投入凝滞的油池。
金老板脸上那层油亮的笑意瞬间冻裂,细纹里渗出冰碴子。他猛地合上锦盒,金属搭扣发出刺耳的“咔哒”声,如同子弹上膛:“老郑头,别敬酒不吃!挡人财路,当心夜路走不长!” 狠话裹着腥风砸出,他摔门而去,留下锦盒在桌上,像一块滴着浊油的疮疤。
郑守拙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那诅咒只是穿堂风。他放下茶杯,拿起旧绒布,又踮脚去擦拭那块“仁里巷”的木牌。巷外推土机的咆哮隐约可闻,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微凸,动作却稳如磐石。
金老板的“夜路”终究走到了尽头。行贿、强拆、违规操作的铁证如山,冰冷的手铐锁住那串金线砗磲时,他精心构筑的金玉帝国轰然倒塌。电视新闻画面里,金老板被押出豪宅,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昂贵的西装皱巴巴裹在身上,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记者尖锐的追问像鞭子抽打:“金总,对仁里巷居民,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猛地扭头,目光仓惶如被强光刺瞎的野兽,喉咙里只挤出破碎的嘶声。
郑守拙家窗台上,那尊被遗忘的金蟾蜓,正经历一场无声的蜕变。一场连绵的秋雨,顺着老旧的窗棂缝隙渗入,几滴雨水恰好落在金蟾蜓肥硕的脊背上。窗台角落沉积的微尘与湿气,成了微小生命的温床。无人留意间,一点极其柔弱的绿意,竟从金蟾蜓趾爪的缝隙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日复一日,那绿意悄然蔓延。细如发丝的苔藓,如同最坚韧的绿色血脉,沿着赤金蟾蜓冰冷的躯壳攀爬、覆盖。它们扎根于金蟾蜓口衔的那枚金钱边缘,蔓延过它鼓胀的肚腹,最后缠绕上它凸起的、曾经象征贪婪的眼睛。冰冷的金属被柔软的、湿润的绿意温柔包裹。金蟾蜓依旧沉重,却不再是欲望的图腾,倒像一尊被自然之力悄然点化的奇异盆景——赤金为底,碧苔为衣,在蒙尘的窗台上,沉默地宣示着一种无声的净化与救赎。
郑守拙依旧每日擦拭他的木牌。偶尔目光扫过窗台,那尊“碧蟾蜓”便映入眼帘。他浑浊的眼底并无波澜,只如同看见巷口石缝里又一丛倔强冒头的野草,寻常,却自有其不可摧折的生机。窗外,推土机的轰鸣早已远去,仁里巷重归平静。细雨微蒙,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旧檐斑驳的影子。
浊世滔滔,清者何存?不过一芥微躯,守其方寸之地,不纳污金,不堕威吓。那窗台一角,金蟾蜓无声覆绿,恰似一句古老箴言的活体注脚:能脱俗,腐金亦可生碧;不合污,陋巷自有乾坤。这天地间至清至奇之物,原非瑶池琼枝,不过是风雨窗台上,一片苔藓对浊金的温柔消化,一个老人对脚下青石的不弃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