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路灯昏黄,阿婆的馄饨担子总在夜雾里准时浮出。她裹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铝皮锅里翻腾的骨头汤香,如同温热的丝线,悄然缝合着城市深夜的裂口。竹片挑子轻轻敲击担沿,笃、笃、笃,像给夜归人叩着家门。晚归的打工仔蹲在矮凳上吸溜热汤,额角渗汗,眉间倦色竟在升腾的热气里悄然化开。连那几只野猫也熟稔地蜷在单子阴影里,眯着眼,喉咙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阿婆不言不语,只将瓷勺在滚汤里搅动,那动作从容得如同抚平水面的微风,馄饨雪白如云朵浮沉,暖光里氤氲出一团安稳的、令人心安神宁的柔光。
三楼的窗后,却嵌着一双冷眼。新搬来的邻居陈先生,金丝眼镜永远擦得锃亮,西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他嘴角也常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只在肌肉表层凝固,未曾抵达眼底分毫。他推眼镜时,指关节绷得发白,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楼下野猫偶然一声叫唤,他薄唇便抿成一道锐利的切线,眼底寒光一闪,像被毒针蛰了似的。他阳台上几盆名贵兰花,叶片油亮,姿态却被修剪得过分规矩,透着一股人工雕琢的僵硬,毫无自然的舒展。
那夜暴雨突至,如天河倒灌。陈先生晚归,昂贵皮鞋踏进巷口积水的瞬间,浑浊的泥水猛地溅上他一丝不苟的裤管。他脸色骤然铁青,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布满裂痕。恰在此时,一只受惊的野猫从阿婆担子下窜出,湿漉漉的皮毛蹭过他锃亮的鞋尖,留下几道泥爪痕。陈先生喉结剧烈滚动,一股戾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抬脚,竟对准那瑟缩的小东西狠狠踹去!猫儿凄厉惨叫,滚入泥泞,挣扎着爬不起来。他犹不解恨,俯身从花坛里抄起半块湿冷的断砖,手臂肌肉绷紧,眼看就要砸下——
“陈先生!” 一声苍老却异常平稳的呼唤穿透雨幕。
阿婆不知何时已撑着那把破旧的大油布伞立在雨中。伞骨不堪重负般呻吟着,雨水顺着伞沿如小瀑布般淌下,几乎将她瘦小的身形淹没。她没看泥水里的猫,也没看陈先生手中狰狞的断砖,只将手中一个厚实的粗瓷碗稳稳递过去。碗里盛着几只饱满的馄饨,清亮的汤上浮着碧绿的葱花和几滴金黄的香油,热气在冰冷的雨夜里固执地升腾。
“雨寒入骨,吃口热的,压压惊气。” 阿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温润的卵石投入沸水,奇异地稳住了陈先生那只因暴怒而青筋暴起、悬在半空的手臂。
陈先生僵立雨中,粗瓷碗壁传来的暖意烫着他冰冷的指尖。他低头,碗中清澈的汤底映出自己此刻扭曲的面孔——金丝眼镜歪斜,雨水混着泥污狼狈地淌过额角,那副被暴戾彻底撕碎的、可怖的皮囊。他猛地一颤,手中断砖“噗”地一声闷响,沉重地坠入泥水之中,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垂下手,目光死死盯在碗里那方寸温热的清汤上,再不敢抬头看阿婆的眼睛。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阿婆的馄饨摊旁,陈先生惯常停车的角落,静静放着一只崭新的猫食盆,盛满洁净的清水和猫粮。阳台那几盆曾被修剪得战战兢兢的兰花,竟也意外地显出几分松弛的生机。有几日,有人见陈先生蹲在巷角,笨拙地用棉签蘸了药水,轻涂一只流浪猫腿上的擦伤。那猫竟不躲闪,只在他手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在晨光里第一次显出了奇异的柔软。
原来吉人如灯,其安详不在形貌而在神魂。阿婆那馄饨担上无声的烟火,梦寐间亦流淌着宽厚的和气,足以融化寒冰;凶者似刀,其狠戾藏于骨血,纵然强作笑语,字句里也淬着未冷的杀机。人心如碗,盛着什么,便映照出什么。当那碗温热的清汤递入冰冷痉挛的手中,映出的狰狞终被暖意瓦解——如同再坚硬的冻土,也抵不住一缕春风固执的吹拂,总会裂开一道缝隙,容得下一点微小的、朝向光明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