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工陈伯守了青河坝半辈子,皮肤早被河风腌成了酱褐色,筋骨嶙峋如岸边虬曲的老柳根。他巡视堤坝的步子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步都沉甸甸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上,鞋底磨出的凹痕如同堤坝忠诚的印章。他常说:“河性如狼,堤防是锁它的笼,笼不扎紧,早晚被它撕开喉咙!”这沙哑的嗓音混着河水呜咽,沉沉压进新来的技术员方远耳中。
方远初来时,确有几分书生的意气。陈伯指给他看堤脚被浊流淘出的细小孔洞,他立刻俯身,用卷尺量,用笔记本记,指尖沾了泥浆也浑然不觉。那专注的姿态,令陈伯枯井般的眼底难得浮起一丝暖意。然而河水的耐心远比人长久,日复一日的平静,如同温吞水,渐渐泡软了初时的警惕。当方远被提拔为项目副手,手中第一次真正握住了调配材料的权力,那河水的低语在他听来,竟似带着蛊惑的节拍。
工程进度如鞭子抽打,方远眉头拧成了结。偏此时,砂石供应商刘胖子像嗅到腥味的猫,适时地贴了上来。他油亮的胖脸上堆着笑,递来的烟卷带着刺鼻的香精味:“方工,工期火烧眉毛啦!我手头正好有批‘块干料’,价钱嘛,好说!”那“好说”二字在他舌尖打了个滚,带着黏腻的钩子。刘胖子肥厚的手掌看似随意地搭在方远肩头,指尖却用了些力道,轻轻捏了捏。方远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肩胛骨仿佛被那油腻的指尖灼痛。刘胖子又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热烘烘的气息喷在方远耳廓:“老弟,这年头,脑筋要活络点。堤嘛,面上光溜就成,里子谁瞧得见?省下的,可都是真金白银落自己口袋的响动!”那“响动”二字,如同两枚冰冷的银元,当啷一声砸在方远紧绷的心弦上。
方远的目光掠过窗外平静得近乎慵懒的青河水,又落回桌上那份标着红色“紧急”的进度表。他喉结滚动,手心沁出冰冷的汗。终于,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河风吞没的“嗯”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轻飘飘地坠入浊重的空气中。
劣质的砂石水泥,如同悄无声息注入堤坝血脉的毒液。陈伯的手掌抚过新浇的堤段,粗糙的指腹传来一种异样的松散感,像摸到了晒得过头的陈年糕粉。他弯腰抠下一小块未干透的水泥,指尖一捻,竟簌簌散开,毫无筋骨。“这料……不对!”陈伯的声音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嘶哑,猛地转头盯住方远,目光如炬,似要穿透他强作镇定的表皮。
方远心头一颤,面上却迅速堆砌起职业化的笃定:“陈工,新配方,强度达标!检测报告都齐全。”他语速很快,像要一口气把疑虑冲走,手指却神经质地蜷缩在裤缝边。陈伯不再言语,只将手中那把松散的水泥渣重重拍在堤面,留下一个刺目的灰白掌印,转身离去时佝偻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当梅雨季节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扑来时,那被“快干料”蛀空的堤段,终于显出了原形。起初只是几道细如发丝的裂缝,在连绵的雨鞭抽打下,贪婪地吮吸着水分,迅速膨胀、延伸,如同青灰色皮肤下暴起的扭曲血管。浑浊的河水找到了突破口,带着阴冷的嗤笑声,凶狠地挤入裂缝深处,将松散的水泥和砂石像腐肉般轻易地掏挖出来。
陈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老兽,嘶吼着指挥抢险。沙袋投下去,如同石子沉入无底洞,瞬间被贪婪的暗流吞噬无踪。方远也冲到了最前线,泥浆裹满裤腿,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汗水在脸上纵横交织。他抓起沉重的沙袋,指甲在粗糙的麻袋上劈裂,鲜血混着泥水淌下也浑然不觉。然而一切补救都显得苍白无力。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的呻吟声中,那被蛀空的堤段轰然塌陷!巨大的豁口如同青河咧开的狞笑,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撕裂的混凝土块、断裂的钢筋,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咆哮着扑向下游沉睡的村庄。
方远被溃堤的巨大气浪狠狠掀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浆里。冰冷的泥水瞬间呛入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绝望的味道。他挣扎着抬头,透过迷蒙的雨幕,看到浑浊的巨浪正无情地吞噬着远处低矮的房舍,隐约的哭喊声被涛声撕得粉碎。陈伯僵立在离他不远的泥泞中,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落,砸在脚下这片他守护半生、此刻却已背叛的土地上。老人死死盯着那溃决的狰狞伤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下一个被雨水泡胀的、绝望的空壳。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下游的田地成了浑浊的泥塘,倒伏的庄稼裹着厚厚的泥沙,如同溺毙的尸体。残破的家具、孩童的衣物在淤泥中半埋半露,无言诉说着劫后的凄凉。
方远独自来到决口处。巨大的豁口狰狞地敞着,边缘犬牙交错,裸露出的内部结构触目惊心——劣质的砂石如同朽烂的骨殖,松散的水泥粉末在风中打着旋,被浑浊的泥水反复冲刷。他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被洪水暴力撕裂的断茬,指尖传来冰冷的刺痛。正是这些他亲手签收、默许的“块干料”,构筑了这不堪一击的虚假堤防。他仿佛看见刘胖子油腻的笑脸在浑浊的水影里晃动,看见自己当时那声轻飘飘的“嗯”字,如何化作无形的蛀虫,啃噬着这道屏障的筋骨。
堤防不筑,移壑之祸便非虚言;操存稍懈,人性暗处的横流,竟比这滔天洪水更为汹涌难防。方远抓起一把堤身的泥沙,劣质的颗粒在指间冰冷地滑落。溃堤的巨响犹在耳畔轰鸣,而内心深处那道未曾筑起的堤防,早在他点头的那一刻,便已被无声的贪欲洪流彻底冲垮,留下比河床更深、更痛的沟壑——那里面奔涌的,是他余生都无法淘洗干净的浊浪与泥沙。这溃口的疤痕烙在大地上,更将永世烙在他的魂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