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街尽头,藏着一间不起眼的“瓷光斋”。老师傅姓周,半生与碎瓷残片为伴。他收徒极严,直到遇见小满。这孩子初见碎瓷,眼神便如浸了釉水,亮得惊人。周师傅让他洗净双手,才允他触摸一片薄如蝉翼的宋瓷残片。小满指尖触上冰凉的弧度时,竟微微一颤,仿佛某种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周师傅枯井般的眼底,头一次漾开一丝温热的涟漪。这便是“夙缘”,无需歃血为盟的誓言,亦不靠鸡犬相闻的亲近,只在指尖与古瓷相触的刹那,便知千年流光里,自有命定的纹路相接。
从此,小满成了周师傅身后一道静默的影子。调金缮用的生漆需在晨露未干时采割,小满便踏着熹微出门,归来时裤脚沾满草屑,指缝嵌着黏稠的树脂。师傅调漆、补缺、描金,小满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师傅枯瘦手指的每一次起落,仿佛那指尖流泻的不是漆液金粉,而是修补时光的秘咒。偶尔师傅递过一支极细的鼠须笔,允他描画细微的冰裂纹,小满屏住呼吸,笔尖轻颤如风中蛛丝,却总能精准地填满那千年遗落的缝隙。师徒二人无言对坐,唯有瓷片在掌心传递着温润的凉意,与窗外市声隔着一层微尘浮动的光晕。这份“密交”,是光阴深处递来的半阙残谱,彼此无需言语,早已在寂静里对上了腔调。
街角新开的“聚宝轩”却像投进静水的一块巨石。老板金三,十指戴满黄澄澄的戒指,吆喝声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积年的灰。他觑准了小满这双被周师傅淬炼过的手,常倚在“瓷光斋”斑驳的门框上,唾沫横飞:“小满,给那老棺材瓤子描一辈子破碗片儿,能有几个铜钿?来我这儿,真品高仿随你上手,票子嘛……”他拇指与食指夸张地捻动,金戒指碰出刺耳的脆响。
小满初时只低头不语,手指用力搓着衣角一块洗不掉的漆渍。可金三的话如同带着钩子,一次次刮擦着他年轻而贫瘠的耳膜。渐渐地,他描摹冰裂纹时,笔尖开始不稳;师傅递来瓷片时,他指尖的微颤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周师傅看在眼里,却只默默调匀手心的生漆,那漆色幽深,仿佛沉淀了所有欲言又止的叹息。师徒间那份无言的默契,悄然裂开了一道沉默的罅隙。
一日,金三神秘兮兮地拉小满进内室,红绒布上躺着一只釉色妖异的“元青花”大罐。“瞧瞧这宝光!顶顶要紧的活儿,非你这双手不可!”金三压低的声音里鼓胀着诱惑,“补好一道冲线,够你买下‘瓷光斋’的门脸儿!”小满望着罐身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又看看自己沾染洗不净的漆色与金粉的指腹,一股混杂着野心与惶惑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他最终伸出微颤的手,接过了那罐,也接过了金三递来的一卷厚实的钞票。
周师傅得知此事,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他枯坐案前,面前摊着一片待补的越窑青瓷,那雨过天青的釉色,此刻却显得灰败。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瓷片冰凉的边缘,动作迟滞得如同老旧的钟摆。良久,他起身,从积灰的高柜深处捧出一只素白棉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只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碗,碗心却横贯一道深而利落的冲线。
“这只碗,”周师傅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你师祖传下的。当年有人出天价,他宁砸了也不肯补去骗人。”他将碗轻轻推向呆立的小满,“今日…你替为师补了它吧。”
小满心头巨震,指尖发冷。他认得这碗,更认得那道裂痕深处沉淀的师门骨气。他调漆的手抖得厉害,金粉几次洒落案头。他俯身,屏住呼吸,鼠须笔尖蘸着浓稠的金漆,颤抖着探向那道象征清白的旧伤痕。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碗沿,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就在笔尖即将触到瓷裂的瞬间,小满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手臂失控地一扫——
“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开!
那只定窑白碗从案几滚落,砸在青砖地上,瞬间迸裂成无数惨白的碎片,如同骤然凋零的月光。那道象征师门清白的冲线,连同碗身,一同化为齑粉。飞溅的碎瓷中,一点滚烫的金漆,正正甩在周师傅洗得发白的衣襟前襟,刺目得如同一个灼热的句点。
满室死寂,只余碎瓷刺耳的余音在梁间嗡嗡作响。小满脸色惨白如纸,僵立原地,看着师傅缓缓弯下腰。周师傅并未看满地狼藉,枯瘦的手指只从碎片堆里,拈起一枚边缘锐利的瓷片。那上面,曾有一道他无比熟悉的冲线痕迹,此刻已随本体彻底粉碎。
“夙缘如水,强掬则漏。”周师傅的声音异常平静,目光掠过小满惨白的脸,投向门外被金三店铺招牌映得光怪陆离的石板路,“既已中断,便是流到了尽头。何须猜是萋菲离间,还是砂砾磨心?”
他不再言语,只俯身,将那片残瓷轻轻放入小满冰冷汗湿的掌心。碎瓷边缘锐利,冰得小满一哆嗦。小满低头,掌中那点刺骨的凉与锐利,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魂魄深处——它斩断了所有自己的退路,也刺破了金三那黄金幻梦的虚影。
小满踉跄奔出瓷光斋,再未回头。后来听人言,金三的“聚宝轩”因售假被查封,喧嚣散尽,徒留一地鸡毛。而周师傅的“瓷光斋”依旧开着,案头碎瓷如故,只是他更沉默了些,调漆描金时,再无那个屏息凝神的影子立于身后。
多年后,有人从海外寄回一个素色锦盒。周师傅打开,盒中无信,只静静卧着一枚定窑瓷片,边缘圆润如经流水百年摩挲。那瓷片素白无纹,唯有中心一点细微的冲线,被金漆精心填补过,金线细如发丝,在灯下流转着幽微而沉静的光泽,如同愈合后依旧醒目的旧伤痕。
周师傅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那道金线,温润依旧。他抬眼望向窗外,古玩街的喧闹市声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原来夙缘如水,自有其命定的河道;而中断的流水,并非因萋菲谗言或砂砾阻隔,不过是各自源头已改,再难汇聚成初时的清溪。这金线描补的裂痕,是诀别的印记,也是岁月给出的,最慈悲的答案——它无声诉说着:相忘江湖,亦是对那段密交最深的尊重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