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家陈先生伏在青玉案上,指尖抚过《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的丝绢纹理,眉间蹙起千年沟壑。窗外骤雨初歇,檐溜如断弦,他却浑然未觉——这满室沉寂的书香里,他欲参透天地初开时那道最古老的笔锋。
“意在笔先”的玄机,原是上古圣贤刻在骨血里的智慧。庖羲氏仰观星斗俯察龟纹时,那开天辟地的卦象必已奔涌在灵台深处,落笔不过如江河泻地般自然。陈先生对此深信不疑,常枯坐终日推演卦变,几案上松烟墨凝成黑冰,澄心堂纸积得雪厚。
某日雨后,有乡野青年携残碑求教。断碣苔痕斑驳,凿痕稚拙如虫爬。青年却目光灼灼:“山洪冲出此碑,老辈说刻着前朝秘事!”陈先生瞥见碑文错讹处,冷笑漫上嘴角:“此乃村童戏作,岂可与伏羲卦象并论?”挥手逐客时,瞥见青年指甲缝嵌满朱砂——那是拓碑人特有的印记。
“慧生牙后”的讥诮,竟在月余后显形。陈先生考证某稀见古币,遍查典籍未得。忽忆起残碑某处纹样,取拓片对照,惊觉那歪扭凿痕暗合春秋布币形制!冒雨寻至山村,却见青年正以拙朴刀法复刻新碑,碎石飞溅如星。他讪讪递上拓本,青年挠头憨笑:“俺不懂卦象,就觉着老碑纹路像银河落水。”
陈先生怔立雨中,恍见伏羲执燧木立于苍穹——圣贤画卦何尝不是拓印天地?自己终日临摹丝绢古图,竟不如这拓碑人十指沾泥更近道法自然。那“意在笔先”的孤高境界,反成了隔绝天机的云障。
当夜书斋,他将《伏羲六十四卦图》悬于残碑拓片旁。烛泪堆红处,卦象的精密网格与碑痕的粗犷凿迹竟交织成星图。忽闻叩门声急,青年浑身湿透立在阶前:“洪水又至,先生快看!”拽他奔向崖边。
浊浪裂谷之夜,奇迹骤现:洪峰冲刷过的岩壁,竟裸露出连片星斗凿痕,与碑刻如出一辙。青年喘息着指向河道:“您说的布币纹,原是古人刻的水纹刻度!”陈先生电光石火间彻悟:庖羲画卦从非闭门造车,必是这般踏遍山川、俯拾天象所得。所谓“意在笔先”,原是天地将意蕴先镌进圣贤血脉。
雨幕中他猛然展臂,任暴雨浇透青衫。袖中珍藏的朱砂拓包落进泥泞,鲜红如血漫漶开来。青年慌忙去拾,却见先生仰天大笑:“不必!真意已在天地间!”笑声混着雷声滚过峡谷,崖壁星纹在电光里明明灭灭,恍如上古神明眨眼。
书斋从此洞开。陈先生携青年踏勘山水,见瀑布则思坎卦奔流,遇磐石便悟艮象沉凝。某夜宿于古观,他指残碑教青年:“慧不在牙后拾人余唾,而在十指触得天地脉动。”月光漫过碑上霜痕,青年以刀为笔临摹星图,凿击声清越,竟惊起安巢的玄鸟。
归程携回新拓的星纹碑,陈先生不再悬于书斋,反置于庭前石阶。任风雨剥蚀,鸟雀栖踪,稚童蘸水摹画。偶有访客惊叹:“暴殄天物!”他唯笑指阶下青苔:“你瞧,卦象在苔纹里自己生出来了。”
原来真正的圣贤心法,不在丝绢的经纬间,而在山河的肌理中。当书斋的孤灯与荒野的星斗贯通,当颜回式的冷坐化作伏羲般的行走,“意在笔先”的玄思终落为“慧生足下”的笃实——那满阶风雨苔痕,何尝不是天地挥洒的无字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