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最深的幽影里,端卧着一方端砚。它体如玄铁,棱角早被年光之手摩挲得温钝,墨池深处沉淀着几世研磨的黝黑,如大地收存了所有逝去的夜雨。而案头那支紫毫,尖锋锐利如新淬的剑刃,寒光凛凛,似要刺破纸背直抵千古。它日日吮吸新墨,在素宣上奔走如电,字字锋芒毕露,笔笔皆是杀伐之声——然而不过数月,那锐气便如秋蝉薄翼,悄然枯折,空余一段伶仃竹管,弃于尘灰角落。
砚侧那锭松烟墨,亦难逃流光啮咬。初成时坚润如乌玉,墨香清远。它日日被笔锋驱策,化身为龙蛇腾跃于尺素之间。墨迹初时浓烈如血,然则岁月之帚无情拂过,纸上风云终究淡薄如烟,墨魂亦在空气里消磨殆尽,最后唯余半截残躯,棱角模糊,墨香散尽——墨之动,如春蚕吐丝,以己身织就锦绣,却注定在锦绣成时丝尽。
唯有那一方古老的钝砚,宛如一座沉默的古佛,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它既没有笔的锋芒毕露,也没有墨的随形流转。它的身体如同磐石一般坚硬,而那些曾经锐利的棱角,早已在光阴的流水冲刷下,被打磨得圆润光滑,通体散发出一种大地般的钝厚质感。
墨客们在这方钝砚上悬腕运笔,千钧之力都借由它来承载。紫毫的锐锋饱蘸着浓郁的墨汁,在它的腹中反复研磨,发出沙沙的低响,仿佛是岁月在人的心上刻下的无声年轮。
这方钝砚,它的表面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糙,与那些精雕细琢、光可鉴人的名砚相比,它显得如此平凡。然而,正是这样一方钝砚,却承受着最锐利的笔锋,也承载着最浓郁的墨魂。
每一次,当那锐利的笔尖触碰到砚台,它都毫无怨言地承受着,没有丝毫的退缩或抵抗。那锋利的笔锋在它的身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但它却只是以自身温和而敦厚的钝默,将那些锋芒和流动,一一沉淀、吸纳,融入到自己的肌理之中。
在墨池的深处,那层茶色的水锈痕迹,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它们原本只是淡淡的一层,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日益变得温润而沉厚。这层水锈,就如同老者额头上那越来越深、越来越明显的智慧皱纹一般,默默地诉说着钝者所承受的万钧重压。
然而,这方钝砚并没有被这些重压所击溃,相反,它将这些压力都转化为了自身的力量。每一次的沉淀和吸纳,都让它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有韵味。最终,这些重压都会凝聚成它自身永不磨灭的光华,使它在平凡中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老砚工轻轻地抚摸着砚台上的磨痕,那指尖的触感仿佛是在触摸着一棵古老树木的年轮。他微微垂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轻声说道:“笔就像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锋芒毕露,充满了朝气与活力;墨则好似那四处奔波的壮年,流转无定,充满了变化与灵动;然而,唯有这方钝砚,宛如那暮年的智者,渊默守拙,不骄不躁。”
他那干枯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墨池深处那一圈温厚的茶色水痕,那水痕早已深深地嵌入了石骨之中,比墨色更为持久。这痕迹仿佛是岁月的印记,见证了无数次的研磨与书写。
老砚工感叹道:“原来,天地之间真正的长生之道,并非在于争强好胜、追逐潮流,而是在于以这方寸之间的钝静之躯,默默地承载着那激荡的岁月风云。它能将那惊天动地的惊雷化作轻柔的绕指柔,将那汹涌澎湃的狂澜收入平静无波的境地。”
钝厚之器,静默之德,原非死寂枯槁。砚的钝,是千帆过尽后岿然不动的深岸;砚的静,是万籁俱寂时涵养星辰的深潭。它不避锋芒,故能长久承载锋芒;它甘居幽暗,故得以沉淀所有光明与色彩——那墨池深处日益温润的茶色水痕,正是钝静者以血肉之躯吸纳时光洪流后,悄然凝结的舍利,是喧嚣尘世里最古老、最温存的回响。
钝者承其锋,静者纳其动。这方默默无言的砚台,以钝为体,以静为用,终在无常流变中,守住了自身永恒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