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陆九痴迷铸剑。炉火昼夜不熄,映得他须发皆赤,双目却深陷如两口枯井。他深信梦中藏有铸剑秘法,每夜便以冷水浸额,强撑不眠。眼皮将合未合之际,便急急提笔记下那些支离破碎的幻影:有时是火中游龙,有时是冰里裹着惊雷,皆被他奉为神启天机。
这夜,炉火正烈,陆九又捕捉到一缕奇梦:幽蓝火焰如活物般缠绕剑身,火焰中隐隐浮出一行古奥符文。他神魂颠倒,不顾炉中铁胚赤红待锻,竟以淬火的冷油浇头提神,抓起刻刀就往滚烫的剑胚上凿那梦中符号!刀尖触及火红铁胎,“嗤啦”一声腾起刺鼻青烟。他浑然不觉灼痛,眼珠死死盯着扭曲的刻痕,仿佛要将魂魄都凿进去。
忽然脚下一滑,陆九整个人竟如断翅之鸟,倒栽进熊熊熔炉!烈焰瞬间吞噬了他的精魂,也吞没了那柄未成的怪剑。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只觉自己正坠入梦中那片幽蓝火焰,魂魄被烧灼得滋滋作响,却连一丝挣扎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原来眉睫一交,梦中种种妄念,竟真是连生死也不能自主的牢笼。
陆九的魂魄飘飘荡荡,坠入一片混沌幽冥。此地无天无地,唯有无数游魂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足下似踏着寒冰,又似踩着虚空,举目四望,尽是生前熟识的面孔:有被他夺了祖传铁矿的张老汉,有因他毁约而家破的李货郎……这些面孔模糊不清,却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漠然,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厚厚毛玻璃。他欲开口呼唤,声音却如石沉深海,连自己也无法听见。
前方忽现一点微光。陆九踉跄扑去,只见一块巨大铜镜矗立虚空。镜面平滑如寒潭之水,映出的却不是他的魂影,而是一幕幕生前场景:他如何为梦中幻象克扣学徒口粮,如何为试剑锋而劈断无辜桃林,如何将老母临终托付的田契押给赌坊……画面流转,无声无息,却比地狱的业火更灼烧魂魄。尤其老母躺在破席上,浑浊老眼最后望向窗外那株被他砍断的老桃树残桩,枯唇无声嗫嚅的瞬间——陆九的魂魄猛然剧颤,那无声的控诉,竟比熔炉烈焰更令他痛彻心髓!
他嘶吼着想扑上去辩解,想抹掉那面铜镜,身体却如同陷入无形泥沼,动弹不得。镜中影像流转不息,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所有沉迷梦呓的执念,照得如同阳光下破裂的皂泡,连一丝痕迹也留不下。幽冥深处,原来连自欺的余地也荡然无存——眼光落地,泉下照见的是剔骨削肉、无可遁形的真实。
就在陆九魂影即将被这无边真实碾碎之际,幽冥深处竟飘来几点微光,萤火般悠悠靠近。细看之下,竟是几盏小小油灯!灯焰微弱,灯盏粗陋,赫然是他幼时家中除夕夜点过的样式。一盏灯下,浮现出病弱老母佝偻着背,在风雪夜为他这铁匠儿子缝补磨破的棉袄;又一盏灯旁,映出学徒阿毛偷偷将剩下的半块杂面饼塞进他空饭盒;最后一盏最小,灯焰却最稳,灯下是早已被他遗忘的邻家孤女,在他高烧昏迷时用冰凉的井水为他一遍遍擦拭滚烫的额头……
这点点微光,如寒夜孤星,微弱却执拗地亮着,竟在森然铜镜与茫茫魂影之间,悄然连成一道细弱的暖流。陆九僵冷的魂魄被这暖意轻轻一触,剧烈颤抖起来。他生前沉迷于铸剑的熊熊炉火,却从未真正看清这些卑微灯火里蕴藏的光华。此刻,这点点凡俗灯火,竟成了无边幽冥里唯一可触的温暖,也是唯一能救赎他的方舟。
陆九的魂影朝着灯火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一丝真实的暖意。这点暖意如墨滴入水,瞬间在他冰冷的魂体内晕染开一道细微的光痕。
混沌深处,铜镜的影像渐渐淡去。幽冥的浓雾却并未消散,只是那几点灯火,执着地悬在虚空,如同陆九残魂的锚点。他不再试图挣扎或辩解,只将全部意念沉入灯火带来的微温里,如同濒死之人紧攥着最后一缕生气。
渐渐地,奇妙之事发生。凡被灯火暖意浸染过的魂影,竟不再如烟飘散,反而凝实了些许。它们开始缓缓移动,并非走向任何已知的彼岸,而是彼此靠近。一点灯火引着一点魂影,微光与微光相接,竟在无边的幽冥中,无声地汇聚成一条蜿蜒流淌的星河。
陆九的魂影亦汇入其中。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牵引,不再是坠落的恐慌,而是归流般的宁静。星河流动,无数细碎的光点在其中明灭沉浮。他看见张老汉魂影中的一点微光,是老人当年偷偷塞给他的一块麦芽糖;李货郎魂影里的光痕,是他铺子被砸时,货郎仍弯腰拾起地上一个完好的粗陶碗递还给他……生前未曾留意的点滴微光,此刻在幽冥长河中清晰如星。
原来幽冥并非终点,眼光落地处,亦非全然黑暗。生前眉睫交错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心念的微光,无论善恶,皆如星火坠入此河。善念之灯虽弱,却能照亮归途,在混沌中连成不朽的光之河流;而妄念如风中之烛,终将湮灭,只余下铜镜里冰冷刺目的残影。
陆九的魂影随星河飘向更深的幽暗。前方再无铜镜,唯有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汇入这条河流,使它愈发璀璨宽阔。他渐渐明白,此河无始无终,流淌的正是万千生灵散落的魂光与心念。生前梦中不能自主的迷惘,泉下难以分明的纠缠,唯有汇入这浩瀚心光之河,方能在永恒的流动中,照见自己最真实的模样,亦成为照亮后来者漫长归途的,一粒微尘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