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后巷深处,有个叫陈符的人,专画驱鬼符箓。他笔下的朱砂符咒,形如蟠蛇缠剑,据说能锁住厉鬼咽喉。陈符腰间常悬一柄玄铁尺,尺身幽暗,触之如冰——此物专测阴气,若遇厉鬼盘踞,尺上便结出针尖似的霜花。
这夜三更,陈符行过荒坟野径。玄铁尺骤然寒气透骨,尺面竟绽开一片冰晶蛛网!风里飘来断续呜咽,似有无数冰凉指尖要探入他衣领。陈符猛咬破中指,血珠甩上铁尺,口中急诵符咒。寒气稍退,冰晶却未消尽,反而在尺面蜿蜒成一张狞笑的鬼面。
陈符踉跄逃至破窑,撞见个蜷缩发抖的老乞丐。窑外风声更厉,仿佛万千鬼爪挠着土壁。乞丐怀中婴孩冻得面青唇紫,哭声细若游丝。陈符下意识将铁尺贴胸藏了,解下自己的棉袍裹住婴儿。那冰凉的襁褓触到他心口时,玄铁尺忽然一颤——并非更冷,反似有极微弱的一丝暖意,如春蚕吐丝,从尺柄悄然钻入掌心。
老乞丐涕泪横流,从破碗中抖出半块硬如石头的馍,塞给陈符。陈符喉头一哽,掰开那冻馍,竟将稍软的内瓤喂进婴儿口中。就在此刻,窑外风声骤歇,玄铁尺上冰晶竟“咔”地裂开一道细缝!裂缝中透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温润光晕,如寒夜星芒。
陈符彻夜未眠,抱着婴孩在窑中踱步。怀中微弱暖意与铁尺残留寒气在他心头交战。他望着老乞丐沟壑纵横的脸,忽然想起幼时自己也曾被弃于雪地,是位瞎眼婆婆用胸前最后一点热气暖活了他。此刻怀中婴儿微弱的呼吸拂过他脖颈,竟比所有符咒都更真切地熨帖着魂魄。
天将明时,野地里传来凄厉狼嚎。陈符猛然站起,却见老乞丐已抄起打狗棍,枯瘦身躯挡在窑口,如一道残破却固执的藩篱。陈符心头轰然一热,玄铁尺竟在腰间轻震,尺上所有冰晶簌簌而落,碎如齑粉!一股暖流自丹田涌起,他抽出铁尺,那往日阴寒之物此刻温润如玉。他挥尺指向狼嚎处,胸中毫无符咒,只一声暴喝:“滚!”尺风过处,枯草偃伏,狼嚎竟戛然而止,化作几声惊惶远遁的呜咽。
破晓时分,陈符抱着婴儿走出破窑。玄铁尺温顺地悬在腰间,再无半分寒气。他行至城隍庙前,将自己积年所画的朱砂符箓尽数堆于香炉。火舌卷起,那些蟠蛇剑影在烈焰中扭曲,终化灰烬。
此后城中人常见陈符奔走于贫病之间。他腰间铁尺不再测鬼,反成了探病的器物——尺身触人额角,热则知寒邪退散,凉则晓气血淤塞。隆冬大雪,他跳入冰河救起落水货郎,铁尺入水竟不结冰,反蒸腾起淡淡白雾,如温泉暖玉。
那日陈符为垂危老者诊脉,铁尺忽又微凉。他心念电转,取尺贴于老者心口,闭目凝神,尺身竟渐渐回暖。老者灰败的面色随之泛起一丝红润,喉中浊痰“咯”地吐出!旁观的药铺学徒看得分明:陈符闭目时,铁尺上流转的微光,竟比炉中煎药的文火更暖更亮。
陈符不再画符,却总有人见他在月光下摩挲铁尺。尺身愈久愈显温润光泽,如古玉含晖。偶有孩童好奇问:“陈叔,鬼还怕您的尺子吗?”陈符只将铁尺轻按于孩子掌心。那暖意如春溪淌过,孩子惊奇瞪大眼睛:“里头像住了个小太阳!”
某年瘟疫横行,陈符日夜救治,铁尺传遍病家。当最后一个病患热退之时,陈符却倒在了城隍庙石阶上。人们拾起他滑落的铁尺——尺身温润依旧,竟无半分死物冰凉。老住持将铁尺供于神案,叹道:“一念之善,便是吉神长驻的灵符;一心之慈,早把厉鬼炼成了护法金刚。”
玄铁尺静卧香案,内蕴的暖光流转不息。它不再丈量阴阳,却默默铭记着:真正的驱鬼之法,并非朱砂笔锋勾勒的虚形,而是人心深处那盏不灭的善念之灯。此灯常燃,吉神自随形影;此灯晦暗,厉鬼方趁隙而生。知此玄机者,方为役使鬼神的真符师——那符咒不在黄纸,只深深烙在跳动的心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