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坊“拙器堂”后院里,老师傅赵承安的身影总如古树般立在辘轳车前。他揉泥时,手掌深深陷入泥团,动作迟缓得仿佛在丈量光阴的厚度。泥团在他指缝间流转、呼吸,每一寸都承受着千次万次的抚触。偶有学徒耐不住性子,他只用眼神轻轻压住,那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无声地告诉少年人:泥性未驯,急不得。
这年开春,城里要办陶艺大展。消息传来,坊内学徒们皆跃跃欲试。年轻气盛的阿青更是日夜赶工,憋着一股劲要烧制一只惊世骇俗的“龙鳞瓶”。他揉泥迅疾,拉坯飞快,泥胎在转盘上旋风般立起,鳞片纹饰刀走龙蛇,锐气逼人。赵师傅只在旁默默看着,手中揉捏着一块暗沉的紫泥,动作依旧缓慢如老牛耕田,仿佛外界喧嚷与他无关。
终于,阿青的“龙鳞瓶”在开窑前夜宣告功成。那瓶身雄奇,釉色流转如活物,置于案头,令满室生辉。阿青激动难抑,捧瓶欲寻师傅细看,脚下却一个趔趄。只听一声脆响,那凝聚数月心血的龙鳞瓶,竟在赵师傅脚边碎裂开来!彩釉碎片溅落一地,如同泼洒的星辰,每一片都刺目地映照着阿青惨白的脸与师傅深潭般的眼。
“师……师傅……”阿青声音抖得不成调,几乎要哭出来。作坊里霎时死寂,所有目光都盯在赵承安身上,等待一场风暴。
赵师傅却缓缓蹲下身。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不慌不忙,一片、一片,将那些尚带锐利边缘的碎片小心拾起。他指尖拂过彩釉的裂痕,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生灵。那碎片上未干的釉彩,在灯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晕,映着他沟壑纵横却平静无波的脸。
“可惜了这胎骨,”赵师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竟无一丝波澜,“釉色虽烈,到底还欠些火候里的筋骨。”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阿青,“泥性未透,急火攻心,终究是站不稳的。” 坊内学徒们悬着的心,竟被这几句平淡的话悄然按下。阿青怔怔地看着师傅,满腹的懊丧与委屈,在老人那深潭般的静默里,渐渐沉淀下来。
风波未平。翌日,原本允诺重金订制数件展品的富商周老爷闻讯而来。眼见一地狼藉,又瞥见赵师傅案头那尚未成型的粗拙紫泥胎,他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周老爷手指几乎戳到赵师傅鼻尖:“赵老头!就凭你这蜗牛爬藤的功夫,还有这些不成器的玩意儿,也配占我周某的展位?” 唾沫星子伴着刻薄的讥诮,雨点般砸落。满坊学徒噤若寒蝉,阿青更是涨红了脸,拳头紧握。
赵师傅却如老树盘根,纹丝不动。他待那连珠炮似的责骂稍歇,才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陶土腥气的空气,微微颔首,只道:“周老板费心。展位之事,悉听尊便。” 那声音平直无波,仿佛拂去肩头一粒微尘。周老爷愕然,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作坊里空气凝滞,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声。赵师傅却已转身,重新坐回他的辘轳车前。粗糙的手指,再次轻柔而坚定地按上那块沉默的紫泥。泥胎在他掌心极其缓慢地旋转、拔高,如同一个古老而倔强的仪式,无声地消解着方才所有的惊涛与屈辱。
此后的日子,赵师傅彻底沉入那片紫泥的世界。他揉捏的时间更长了,拉坯的动作愈发凝滞,仿佛要将筋骨血肉都熬进泥土深处。窑火点燃,他不眠不休地守在窑口,添柴看火,眼神专注得如同凝视宇宙的诞生。九个月光阴在窑火的明灭间无声淌过。当窑门终于再度开启,一股奇异的热浪裹挟着深沉的光泽扑面而来。
展台上,周老爷重金邀请的名家新作争奇斗艳。赵师傅那只紫砂壶,却沉默地置于角落。它通体浑圆,毫无炫技的纹饰,只在壶腹处自然流转着几道奇异的暗痕,如同大地深藏的肌理。细看之下,那暗痕深处,竟隐隐透出温润如玉的奇异光华。有人上前端详,只一眼便再难移开——此壶无名,却自有一股拙朴渊深之气,仿佛历经劫波后的沉静回响。
拍卖槌最终落下时,满场哗然。赵师傅那只无名紫砂壶,竟以令人瞠目的高价被一位藏家郑重捧走。阿青挤到师傅身边,激动得语无伦次。赵承安却只是远远望着那只壶被小心放入锦盒。他布满裂痕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空空的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紫砂温润的触感。脸上纵横的沟壑,在展馆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却无悲无喜,只沉淀着一种风雨过尽后的枯寂与澄明。
匠人之心,在泥火交淬中默然生长。忍人所不能忍之触忤,如同揉捏生泥时承受的千钧重压——唯此重压,方使散沙聚合成器。熟思缓处,则是让意念在时间之流中深深沉淀,如同窑火在漫漫长夜里无声煅烧。待万籁俱寂时,那在屈辱与沉缓中悄然孕化的光华,终将穿透尘嚣,照亮世人惊愕的眼睛,也照见生命深处那份无人能夺的沉着与尊严。